左手拿面包,右手撑在沙上时,手心被碎贝刺到。
她捏起贝壳,歪着头在旁边画了一只吃面包的兔子。小兔子的两只耳朵分别有一个草莓样的发卡。
她在这幅画的旁边附上了自己的名字。老师教过,这是署名。
林辜月在上大班的时候,拿过一次区里举办的儿童画比赛铜奖。
用两块布包裹沙子捏成圆型,一大一小,蘸上黄色颜料,斜着印在画纸上。再用黑色颜料添几笔,嘴,眼睛,翅膀,脚——画的是小鸡。
这样可爱的创意是老师想的,却挂了林辜月的名字。学校需要孩子的奖项体现德智体美劳全面开花的卓越素质教育。
林辜月在那次比赛作品里,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在画的右下侧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学习写字的时候,除了人木山水这类简单的基本字,记得最牢的就是自己的名字。“辜”不太好写,她摹了好几天。
拿到奖状,上面写:恭喜林辜月小朋友荣获苔源区第四届蓓蕾杯儿童绘画铜奖。
她盯着自己金闪闪的名字,突然发现原来一个人的名字也未必只能够代表自己。一个名字也可以是由很多人共同建树的大工程。
可如果名字都不只是自己的,那么还有什么能够完完全全只象征着她呢。
她创造了草莓兔。
她把所有对童话的期待都送给草莓兔,赋予草莓兔灵魂与旅行人生。草莓兔是她希望的映射,现实的镜像,是她摆脱寂寞的力量。
幼儿园的课外班上,陈老师教她怎么创编故事。她在听完爱丽丝后,做了好几个关于爱丽丝的梦。梦里的爱丽丝和老师故事里的爱丽丝,并不是同一个人。后来,她断断续续地把这些梦境碎片织成了另一个童话讲给陈老师。陈老师听得很开心,她讲得也很开心。
究竟是分享了爱丽丝的故事,还是借由爱丽丝抒发自己的梦境,林辜月并没有多想,只知道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童话,是一件很暖融融的事情。
草莓兔是她的二个故事。就如蓄满水的池子,一旦有一个破口,水流就会无法抑制地像外奔腾。
她喜欢那种暖融融的感觉。她想继续和别人分享她的童话。
只是大人们总是看起来很忙。陈老师开始整理档案和纪念册资料,爷爷只爱看电视上的方言戏曲,爸爸妈妈一回家就是睡觉。
况且她没有过一个像圣少女的修女般,能在作战前共同祈祷的朋友。一个不会推翻她一块一块搭建的童话积木的朋友。一个百分百能听懂草莓兔的朋友。
面包吃完了,林辜月站起来,用脚尖把刚刚在沙地上的画作抹掉,转身向餐吧走去。
走着走着,她想到沈嘉越在飞机上说的,在海边舔嘴唇会有咸味,她试了一下,真的是咸的。
到了餐吧,林辜月看到了先前未曾谋过面的叶叔叔、叶阿姨和他们的儿子。他们下午才抵达的马尔代夫。
她安安静静地走进餐吧,和妈妈招了招手示意自己已经来了。
温澜递给她一个冰淇淋,粉红色的草莓味,是她最中意的口味。
她盯着冰淇淋,假装吃得很专注,余光小心地瞥新来的男孩。沈嘉越和他似乎下午就互相熟悉了,他们坐在一旁聊天,面前有一个巨大的果盘,里面的水果削成小朋友会感兴趣的的各种动物形状,橙子像猫咪,葡萄像小人,苹果像龙虾……
不对,那好像就是龙虾。
其实应该是苹果。
龙虾?苹果?
林辜月被果盘吸引了注意力,完全没察觉自己有多大剌剌地看着新来的男孩。
男孩的刘海有层次地斜着,堪堪遮住眉毛,下面的眼睛又黑又亮。他礼貌地回视,正准备抬起手,又在对方发呆般的神态中,意识到她其实并没有打招呼的意思,笑了一下,便转过头和沈嘉越继续聊天。
林辜月的目光正巧挪了角度,被他的笑容一惊,急忙收回视线。没有意识地咬下一大口冰淇淋。
嘶,好冰。
此时叶叔叔走过他们这桌,揉了揉那个男孩的头顶,说道:“妹妹比较内向,要照顾好人家哈。还有那个弟弟也是。”
沈嘉越听到这话,不服气地大叫道:“谁是弟弟啊!该不会说的是我吧!”
林辜月额头流了一滴汗,重新垂眼专注地吃冰淇淋。
但那个红彤彤的东西到底是苹果还是龙虾呢。
从他们的聊天中得知,沈嘉越和新来的男孩,之前都在“柿子鲫瓜幼儿园”上学,但并不在同班——“是市直机关幼儿园,温澜你没有长耳朵,还带坏林辜月。”沈嘉越嚷嚷道——但叶叔叔和沈叔叔那会儿还没有生意往来,所以他们俩直到现在才真的认识对方。
他们之后也会一起去一所公立学校,云江市第一中心小学,简称市一小,拥有数一数二的师资,坐落在最繁华的东湖区。就连林辜月都经常从陈老师和家长们的对话中听到这所学校的大名。
沈嘉越问林辜月要去哪里读书,林辜月回答,桦北小学。
离她现在住的苔源区也不算太远,驾车大概半个小时。这是一所私立的寄宿学校,名字很普通,听起来也没那么响当当。
沈嘉越失落:“为什么你没有和我们一起啊?”
“不知道。” 林辜月说。其实她知道的,是爸爸妈妈很忙,爷爷年纪也大了,如果走读的话,家里根本没有人饿有时间和精力管她,而且他们都不擅长辅导功课,寄宿学校还可以有老师看管读书。
“有什么不好的,辜月和我一个学校,这样她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而且我们桦北比其它学校有趣多了呢。”温澜说。
林辜月的新学校,正是温伯伯介绍的。
“切。”沈嘉越扭过头。
“你们学校的宿舍,是不是会像电视上那样,有上下铺?感觉很好玩。”新来的男孩看着林辜月说道。
林辜月面试时,参观过这所小学,它有一间很大的图书馆,里面有很多没见过的图画书。还有好多漂亮的花圃和卡通壁画,校长说这是大学念美术和园林的学姐学长回母校所作。她很喜欢这里,觉得一定是一个可以画很多草莓兔故事的地方。
林辜月对男孩点了点头。她原本有些忐忑,担心宿舍会像幼儿园那样是平铺床位。但当她看到是上下铺时,对寄宿生活的想象一下子得到了很大的实现。
草莓兔会像下坠的流星那样从上铺跳到地面。
她毫无征兆地神游进另一个世界。温澜帮她擦了擦嘴角。
话聊到此处,一个冰淇淋正好吃完。家长们唤孩子们收拾玩心,准备回房间睡觉。
沈叔叔喝醉了,用手臂框住沈嘉越,狂揉他的脑袋。温澜搀扶着吹牛说要买下这块岛做开发的温伯伯。几个大人在一边大笑。
新来的男孩走在大部队的后面,林辜月跟在他的身后。她在幼儿园时因为个子高,习惯了一直走在队伍最后面。
男孩走得很慢,像是在等待什么似的。
她小心地保持距离,不然走快了,男孩的脚后跟会踩到她影子的头。
她的影子暂时安全。
他叫什么名字,都忘记问温澜姐姐了,而且没有打招呼好像很不礼貌。林辜月低着头想。
海浪的余韵,向他们推进,又迅速回巢。被海抚摸过的沙很潮湿,使得藏在其中的石头或碎贝壳尖锐地露出锋芒,更为硌人。
男孩的步伐突然停下。
她的影子径直撞向他的脚后跟。
林辜月不由自主地捂住头顶,眼里闪过一丝埋怨,不甘地对上男孩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是谁把她的心里话泄露出去。心里的惊讶瞬间消解了那不足为道的生气。
“林辜月。”
她蹲下来,捡起贝壳,磕磕绊绊地在沙子上画着自己的名字,忍不住道,“辜好难写。”
男孩也蹲下来,用手指在手心里,模仿林辜月的一笔一画。
“确实好难写。但是我会记住的。”男孩握紧手心。
林辜月把贝壳递给他:“那你呢?”
“我叫叶限。” 他接过贝壳,在林辜月的名字旁,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林辜月学着他之前的样子,也用手指在手心里学习他名字的笔画,而后认真地和他说:“我也记住了你的名字怎么写。”
“嗯。”
两个人起身,没有再说话,继续一前一后地走。
身后,浪的涟漪一点一点亲吻着他们的名字,石头和碎贝壳也显得温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