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动作反倒让阮嘉遇将落于她眼睛上的视线,飞速往下移去。
一闪而过,没瞧清楚她的第六根指头,却瞧见了她枯黄的手,以及密布其上,浮肿至发黑破烂的冻疮。
阮嘉遇眼睫一颤,刹时将手收回,两人静立两秒,周遭浮动一种堪称诡异的尴尬,他又伸出手,温声说:“把行李给我吧,我们先打车回家。”
话落,他的手掌往她肩头去。
杜招娣本能地瑟缩一下,再往后躲了一步,目光苍白而僵硬地盯着他:“我、我自己可以。”
阮嘉遇张了张嘴,没有说什么。
杜招娣眨眨眼睛,抿了下干裂的唇:“……谢谢,哥。”
她咽咽嗓,觉得“哥”这个字叫得无比别扭,她知道自己别扭的原因——眼前这位矜贵漂亮的哥哥,是她偷来的。
两人往打车区走,阮嘉遇长得高,肩膀又宽,笔挺的大衣衬得他威武又挺拔,有种电影里的大哥气概,他走在杜招娣的斜前方,每一步,都猎猎带风。
和她的唯唯诺诺相比,他浑身上下都带着与她截然不同的恣意和阳光。
杜招娣微低着头,余光去偷窥他闪闪发光的黑皮鞋、他挺括干净的衣摆、和他修长洁净的手,正幻想这只手夹着香烟的动作,便看见了他无名指上一道细细的淡色印记。
心里一顿,转而抬眸,对上他同时递过来的目光。
他敛了笑,眉眼拉成直线,眼里溢出沉敛而复杂的光,应当是怜悯,但他在对视的那一霎,又坦荡地笑了笑,他抬起手,轻放在了她的发顶。
——按揉的动作来得猝不及防。
杜招娣没来得及躲,一颗心成了顽石,陡然下沉到看不透的海底。
毫无理由的,她觉得比起怜悯,他眼中的疼惜更加直白浓烈。
上了出租车,阮嘉遇报了地址,杜招娣仍是把包紧紧抱在怀中,两人同坐后排,车窗原本紧闭,因为空气中缓缓蔓延一股潮湿的鱼腥味,司机将他那方的窗户开至最大,几次回眸,欲言又止。
察觉到来自前方的视线,杜招娣拘谨到极限,思绪像吸了污水的海绵,沉甸甸、脏兮兮,又臭烘烘,让她连呼吸都变得逼仄小心,目光低垂、无处安放,更别说她痛痒交织的双手,只能蜷缩着,粘在同样沾满泥垢的背包上。
这个背包是用弟弟穿不了的衣服和牛仔裤改的,此时它成了她的遮羞地,她恨不得让手指抠进去,尤其是那多余的第六根。
她在后悔:在小卖部看到线织的劳保手套时,不该节省那两块钱。
在乡村巴士和火车车厢里,她灰旧的颜色和混杂泥腥的体味,与周遭复杂的味道和同样混乱的环境融为一体,让她无从感知自己的渺小、狼狈和寒酸,眼下,她坐在这样一个洁净漂亮的男人身边,这种感觉更加鲜明剧烈,几乎成了一双只剩骨架的掌,死死箍住了她的咽喉。
很多东西她无法隐藏,但一双两元的手套,至少能让她妥帖地完成刚才的礼仪,不至于让现在的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她生出一种身为蝼蚁的怪诞的羞耻心。
身边的男人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他抬着胳膊,握拳抵在下颌,静静望着窗外。
出租车的车窗框出外面愈加灰蒙暗沉的一片天,不止是天,还有高楼、行道树、往来行人,当然也有车窗上本来的痕迹,是岁月也是灰尘,凝聚在一起,成一道黯淡的风景。
当这道风景中忽然现出一抹幽深的绿时,杜招娣脊背一僵,她难以自控地坐直,这才发现,出租车所过之处,车灯照亮一条宽阔但曲折的山路,蜿蜒盘桓而上,一侧是崖,一侧是山。
西南大山四季常绿,此时也不至于满目萧条,但永不衰败的森森绿意却像幽灵漆黑可怖,让她发起抖。
前方,司机通过后视镜查看路况,扫过她时问了句:“小姑娘,你是冷吗?”他不得不往上调了车窗。
阮嘉遇这才侧眸看她,目光稍顿,杜招娣转过脸,惶惶无措面对他。
在麻木的战栗下,她瞧见他抬起手,横过来,将手背轻轻贴至她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