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肉撕裂声在黑暗里格外清晰,白生生的手从肚子里伸出来,双手扒住肚子上的肉向两边拉开。
滋啦——
内脏鲜血宛如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下,黑暗中一团扭曲的人影蹲在肚子里,不间断将流出来的内脏往嘴里送,像饿鬼投胎。
床上夫妻俩是彻底不动了,连疼也没叫,就那么死去了。
这样的事情,恐怕今夜发生在村中所有角落。
阎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都没心思控制声音和力度,大力拉开门,跑出房屋在外面呕吐。
他吐得肝肠寸断,胃酸反流到嗓子,疼得仿佛吞了刀片。
身后传来黏糊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四肢着地,向这边爬过来。
阎回意识到那是什么,脑袋勉强转过去,看清了月光下的扭曲匍匐的影子。
是从肚子里爬出来的张梦媛等人。
就在他怔愣瞪着无法动弹时,顾秋池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就那么看着他,伸出手指摸了下他的眼尾,然后勾住他的手指,拉着他跑。
夜晚很冷,顾秋池的手却更冰冷,阎回反手握住对方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今夜再无浓雾,天空晴朗,月亮挂在空中,群星熠熠生辉。
村子却从四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月光下各处房屋里爬出好几道黑影,四肢着地向某处集中奔涌而去。
肢体蹭过泥土和树叶,那是死亡的寂灭声。
顾秋池带着他一路跑到城隍庙,腐尸摇摇晃晃着身子守在门外不敢进去。
门口伫立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脸上带着一开始带他们入村的笑容。
直到这时,阎回才发现,他脸上的笑容和神像如出一辙。
他的脚下安安静静匍匐着从村民家出来的黑影,虔诚地低下头颅。
刹那间,阎回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村里缺一口棺材,祭祀还是完成了,因为村长根本不需要有人替代。他早就死了。
“你......是林月,或者我应该叫你城隍爷?”阎回脸色煞白。
为什么没能早点想到呢,林月成为鬼复生之后,要杀死的第一个人就会是村长,而要让全村人都信任她,必须要以村长的身份带动其他人。
所以,林月开始就杀了村长,占据了他的身体,蛊惑动员所有村民帮她完成献祭。
可这需要亲自动手,似乎有些麻烦。
关于原因,他能想到很多,比如这是野佛的能力影响方式、林月特意的报复方式,或者说真的是什么恶趣味。
但现在他有了新的猜测:“你是不是根本没有能力,靠自己力量杀掉他们所有人?”
村长裂开嘴笑起来,牙齿泛黄,齿缝里沾着鲜红的碎肉。
他拿起坛子放在身前,在空中左手向上,右手向下,拇指食指相连翻转,捏了一个奇怪的手印。
面前的黑影化作一团烟雾,迅速浓缩成一枚黑色棋子大小的气团,他将其纳入手掌之间。
“不着急猜,等仪式完成,您什么都会想起来的。”
他说话声音变作女声,和和气气的,与阎回想象中带着怨恨的声音大相径庭。
阎回却已经想得七七八八了,即使不恢复记忆,他也能猜到。
之前程道士就说过,这里邪神未醒,所以是不具有力量的。
他也知道,邪佛被村民分食,林月只剩空壳,也不会具有邪佛全部的能力,大概只是因为邪佛在她体内呆过一段时间,所以她以邪祟的方式复活。
可她也仅仅是复活,根本没有办法杀死全村的人,然后邪佛信徒来到此处,与她交易合作,利用村民复活邪佛。
可她不具有杀人的能力,于是唤出老坟里的尸体恐吓,趁此机会杀了村长,借助村长的身份和“城隍爷”交易,误导全村的人。
“其实他们有无数生门机会对吗?”阎回问。
“村长”看着他,嘲讽地道:“在这点上,祂给我们的机会是均等的。”
阎回却并不这样认为,相比之下,林月其实一直处于劣势。
首先,林月除了能召唤腐尸以外并没有什么特殊能力,连腐尸都不堪一击。所以,若是村民开始就发现腐尸并不足为惧,林月根本没机会威胁到村民。
其次,村民吃掉邪佛,但邪佛当时只是个胚胎,只要不将邪神召唤出来,他们这辈子都不会有事。
再者,邪神献祭仪式完成的条件很苛刻,需要怀着恨意死去的人从恶意母体上培育出生,但凡有一个人阻止献祭外乡人,或者哪怕是最后有一个人良心发现,献祭都会失败。
所以,这群村民是自己将自己推向了死路。
生路很简单,只需要一点点忏悔。
“村长”手上没停,很快就将所有黑影搓成一粒黑色的圆球,黑雾缭绕飘散,形成几条弯曲的线路,弯弯绕绕飘向庙中。
神像巍然不动,外表看上去却完全像个真人,黑雾源源不断钻入她的鼻孔,肚子缓慢变大,表面变得透明。
黑雾进入血管,跟过滤了一般呈现金色,血液也是金光流动,熠熠生辉中,金色的脐带连着一个发光的婴儿。
那个婴儿就是恶佛,是顾秋池。
阎回难以控制地看向顾秋池,见对方眼底映着金色的光辉,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
他忽然想起梦中看到的,关于他的记忆。
“疼吗?”
被村民煮成汤的时候,被张梦媛用斧头分尸的时候......
顾秋池身子一顿,很快继续往前走,前言不搭后语:“疼,很疼,我很心疼。”
阎回鼻尖发酸,说:“你重生后,是不是会忘记我?”
顾秋池摇摇头,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即使轮回无数次,我都不会忘记你的。”
他将额头抵上阎回的额头,后者脸颊处是冰冷的触感,冻得有些骇人。
阎回抬眸,睫毛扫过对方的眼睛,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却没来由一阵心慌。
鼻尖磨得有些痒,冰冷的唇落在他的脸颊上,虔诚又疏离。
乌云遮住月光,四下漆黑一片,遮住双方眼中的情绪。
“你也别再忘记我了。”顾秋池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唇瓣磨着他的耳垂,手指若即若离地描摹着他的脸部轮廓。
冰冷的温度逐渐淡薄,连触碰都变得虚幻。
阎回意识到什么,伸手抓住他的手,却仿佛抓到了一团雾,气流从指缝间流泻而过,抓不住留不住。
“顾秋池!”阎回眼睛温热,热流从脸庞落下,声音颤抖地大声叫喊,双臂抱住面前的人。
可他流逝得太快,阎回只感觉自己抱了捧沙子。
气流扫过他的脸颊,落在他的唇间缠绵了一会儿,下一秒便消失不见。
他的怀中空了,就好像只是幻觉。
他疯狂地喊着顾秋池的名字,那个不爱说话,却总是第一时间回应自己人,此时却了无声息。
没关系的,顾秋池就是恶佛,是祭祀完成将要降临的神。
阎回疯狂地拉住林月,问:“还有多久,他会回来的是吗?!”
林月挑了下眉,神情有些复杂,竞是一声不吭。
“为什么不说话?”阎回不明白她为什么是这种反应,“顾秋池他不是你要帮忙降临的神吗,为什么不会回来?”
林月抿紧唇,将最后一缕顾秋池的黑雾喂进神像。
她摸了摸跳动的肚子,隔了很久才开口解释别的。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死去的人从他们肚子里出来,然后吃掉他们再回到这里吗?”
阎回不耐烦地问:“这和我的问题有关系吗?”
林月也不管他听没听,自顾自继续:“阎回告诉我,因为恶佛的身体被他们吃掉吸收了,不拿回来祂永远不会降临,而只有让我吃下所有人,才能让他重新在我肚子里成型。”
阎回很生气:“我说过这些话吗,我根本不认识你!”
林月自顾自说话:“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吃得下,所以我想了这个办法,既能让他们完成自己的‘果’,也能收回所有祂的□□。”
阎回说不出话来,脑子有些宕机。
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个一直被自己忽视的问题......
顾秋池作为恶佛,在五年前被村民剖出来吃掉前,是什么原因主导了村民这个行为?
若不是他们吃掉婴儿,他们最后也不会以这种下场死去,成为恶佛发育的母体。
而且他们这帮人,最终只有自己活着......
为什么连顾秋池也死了,他不是才是要诞生的佛吗?
似乎比起顾秋池,更需要他最后留在这里,见证这一切。
都说死去的人会丧失死去的时候的记忆,但唯独没有失去记忆的人是顾秋池,既然林月可以换魂,那么......
林月微笑着看着他,婴儿啼哭声响起,她从怀中拿出红色的舍利子,放在他额前。
“肉身好了,现在就差灵魂了,请您先进这里。”
阎回灵魂一震,身体轻飘飘地飘入珠子里,触目所及,全是鲜红一片。
他终于想起来了,所有都想起来了。
为什么顾秋池被分尸之后,记忆里全是血红色一片,因为他从那之后就一直呆在珠子里。
顾秋池不是顾秋池,自己也不是阎回。
他才是顾秋池。
最后他陷入混沌,所有记忆都回来了,包括这辈子的,还有以前所有的。
他原本是佛,因为作恶而堕入恶鬼道,被除去佛号,囚禁于此。
天道要他受苦,将肉身镇压在此,分出灵魂入轮回,遭受八苦。
顾秋池只感觉自己被包裹在湿热的空间里,有人叫他,说该走了,他顺着水流见到了亮光,浑身冰冷。
再次睁眼时,他浑身不着片缕,跪坐在地,长发披散在腰间,从发丝间隙迷蒙地望着斑驳的地面。
林月目不斜视,扯过红布给他裹上,语气温柔:“你要见的人是他吗?”
顾秋池点点头,双眼无法聚焦,望过来不知道看着何处,默然坐了很久。
然后他看见了一旁没了灵魂,歪倒在地的阎回。
他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膝行到没了生气的爱人身旁,手指摸上对方毫无血色的唇。
“他为了瞒过天道,所以让我帮忙换魂,这样你能脱离此地。”林月半是感慨半是叹息。
待全村人完成献祭,顾秋池的肉身会从城隍神像里爬出来,阎回会代替他去死,入轮回,等再肉身毁灭,顾秋池的神识回到肉身里,这样就能完成替换。
而当顾秋池真正降临,此地将成为祂的领地,天道再干涉不了半分,更何况这里六道轮回系统早就毁灭,承载轮回的轮转盘成了他的舍利子......
阎回抛下手中舍利子,落地便成了一副躯体。
林月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手还停在半空中,震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顾秋池剥离自己的地魂,将那团黑红色的光团拍入面前的躯壳里。
“他入轮回需要五十年,到时候不会再记得我,所以我得找人引着他来见我,也好让他轮回路上不孤单不是吗?”
祂摸着阎回的脸,将脑袋靠在他身上,嗤笑起来:“生死轮转,总是逃不开的,那就不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