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觉得害死傅箐的主谋正是慕高,而此刻顶着与傅箐相似面庞的叶文雨竟与慕党合作,这是赤裸裸对他心中那个傅箐的背叛。
毕竟一个光明磊落的傅箐,变成了与贼人同流合污的叶文雨。
在张临安这个天下第一“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伪君子心中,决不能放过。
沈竹青耸了耸肩,着实无辜:“其实也没说啥,他不过觉得我可用,想拉拢罢了。”
“拉拢你?”叶文雨毒舌,“好让你入仕之后,能成为他们扳倒慕家时一个随时可抛可弃的棋子?哼,清流。”
沈竹青没答,这话他也没法答。
叶文雨升任指挥使是有条件的。
慕家吐了将近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入库,出了大血也伤了元气。
但,锦衣卫将所有罪都归到了潘远宁身上结了案,叶文雨升任;慕家吐了钱财平了宣武帝的不满,保住人头;宣武帝私库有钱,他的梦魇便有医治之法。
一切皆大欢喜,只有清流恨咬牙。
而沈竹青,亦在愤恨之列。
所以,他没法回答。
一直在叶文雨身后的孩子终于发出来声音,打破了沈竹青的尴尬。
他只七岁,跟着叶文雨上山途中却从未歇过。到现在,小小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
如豆芽菜般的孩子跪在地上,像小动物般急促喘息着。
叶文雨皱眉,正要将他抱起,沈竹青却先他一步,将孩童揽入怀中,喂了水。
小孩子得了休息,便缩在沈竹青怀中不下来。叶文雨如杀神般走来时,更是将他吓得埋在沈竹青脖颈处发抖。
叶文雨无奈:“他是恒王遗孤,不知为何变得又哑又聋。陛下慈爱,不忍他在掖幽庭中残喘,特让他入鸡鸣寺为僧,长板青灯古佛。”
恒王……后人……
沈竹青看向怀里的孩子,不由得想到七年前,栎阳长公主带到陇西去的那个婴儿。
会是同一个吗?
叶文雨想接过,但是这个孩子只趴在沈竹青怀里,不肯看他。
沈竹青抚了抚孩子额顶,笑得温然:“罢了,让你家叶大人歇一歇,我抱你上去。”
叶文雨听得不是滋味,怎么这话很像“罢了,让你母亲歇一歇,爹抱你上去。”
接下来走的很缓,缓到怀中的孩子在宽厚的臂膀中渐渐陷入沉睡。
二人也无言,一路上只有清风过林,偶尔发出“沙沙”声。
等到了鸡鸣寺门口,狭窄的视野蓦然开阔。古刹飞檐垂着铜铃,黄墙朱廊,方正的“鸡鸣寺”牌匾在檐下高悬。
铜铃声阵阵中,其中混着寺院佛子做功课的诵经声。
沈竹青将熟睡的孩子放到寺外廊下的竹榻上,二人站在明暗交界处,像被朱红廊柱框进同一幅水墨画的两滴浓墨。
远处传来浑厚钟声,惊起檐角栖着的灰鸽。
“傅将军找到了吗?”沈竹青突然开口。
“未曾,陛下遣西北五所的锦衣卫翻了遍,连影子都没看到。你呢,已经选好了吗?”叶文雨反问回去,“选择了张临安?”
沈竹青看着竹榻上的孩子:“叶大人何意?”
“七年前长宁与恒王的谋逆案,最后呈给先帝的证物里...…”叶文雨凤眸微眯,红痣在阴影里像凝固的血珠,“有张临安亲笔所书的通敌密报。”
山风穿廊而过,卷着沈竹青的发带。
他望着远处顺京城,忽然道:“你看那座城像不像个鸟笼?有人想破笼而出,有人拼命往里钻。”
叶文雨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顺京最高处的紫禁城上大周旗帜迎风飘展,将红墙青瓦的宫城切割的方方正正。
“有些鸟生来便注定要在笼中挣扎,由不得自己。”他突然转了话锋,“但若我是那只鸟,即便喙烂翅折,我也会为自己争个鱼死网破。”
“你说不认识他,却那么像。”叶文雨不由得笑出了声。
七年前“若你会葬在此处?”“那便葬在此处。”的对话仿佛又再次上演。
那般惨烈的下场都没有给予人教训,一腔热血好似从未干涸。
他笑声渐歇时,眼底映着万里晴空:“沈公子,你若得志,入朝第一件事是做什么?”
沈竹青道:“若得偿所愿,我第一件事便是请奏陛下彻查私盐案脏银来源。”
“巧了,今晨锦衣卫刚收到密报。年前有人向吏部进贡十万两,只为了给自己谋个七品边陲小官。或许等春闱之后,这桩案子的实证就能呈到御前。”
二人目光相撞,忽又同时笑开。
钟声渐息,叶文雨道:“若你落第,我在锦衣卫中为你谋个差事。”
“若我高中,张大人将为新科进士设宴,叶大人别忘来喝杯庆酒。”沈竹青接得流畅,胸有成竹。
山门吱呀打开的声响惊醒了檐角铜铃,叮当声里,一小僧从竹榻上抱起孩子向他俩行了礼。
叶文雨和沈竹青几乎同时回礼,又在僧人的注视下同时离开。
但一并上山的他们,下山时却朝着截然相反方向没入林中。
被僧侣抱着的孩子在梦中蜷成小小一团,檀香灰落在莲花香炉里,或许在孩子梦中,正为大周朝新篇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