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通宝二十年秋,玉门关。
烈日将戈壁烤出层热浪,热浪蒸腾向上,将地上的水分挥发殆尽。
叶文雨一头栽进滚烫的沙砾里,背后箭囊里也没剩几支。反而箭囊背带勒着粗布衣,渗出的汗渍结成盐壳,蹭在晒脱皮的脖颈上生疼。
他已离家半月,前日被北契流兵掳走后,昨晚趁着蛮人换岗逃了出来,现下只能凭着手中一纸羊皮地图往大周国界走。
原定他离家后先往西三十里先放火烧了萧祁镇藏在鸣沙谷的粮草,断了他在边境私屯大军围攻长宁军的念想。
但上一世他只不过永安县丞庶子,十一岁前都在土胚房里不得轻易出家门,又怎知三十里的外鸣沙谷到底在哪里?
官道上到处都是向南迁的流民,恒王叛军每过一地便征壮丁,抢粮给。北契流匪趁此机会过境,时不时掠劫关内村庄。
一时间饿殍遍野,断壁残垣间的火光透着结草卖身的女孩,有衣衫褴褛地举子跪地哭喊:“宁做太平犬,莫做乱离人”。
长宁大军已从陇西开拔,若不能在萧祁镇身上做文章,他就要朝着大军行军的方向前进,找到长宁军找到傅箐。
即使他被恒王叛乱牵连,但凭他知道萧祁镇对长宁军的计划,向当今陛下求一个活着估计也不会多难。
他所求不多,取得傅箐信赖,将真相告知傅箐,要傅箐活着。而他自己,不再是困在顺京中的金丝雀,而是平安顺遂过完一生的普通人。
但是三日前,眼看着自己快到玉门关隘,没想到在官道上就遭遇流匪。北契蛮子将城外官兵斩杀,劫了一批南下的汉人到他们的营帐。
叶文雨就在这群人当中。
身后十二匹战马的铁蹄声逼近,踏碎了戈壁上的寂静。北契骑兵从沙丘顶端冒出头来,皮帽上的狼尾在热风中乱抖。
"他娘的,那小兔崽子去哪里了?"(胡语)
骂骂咧咧地北契话混着马蹄扬起的沙子扑面而来,叶文雨踉跄着扑向枯死的胡杨木,粗粝的树皮剐蹭着渗血的掌心。
从昨夜逃出奴隶营到现在,他一刻不敢停歇。可是双脚抵不过四足,北契匪徒还是这么快就追了上来。
瘦小的身躯尽可能缩在树干下面,他取下箭囊,死死攥着手中箭矢。
胡语叽叽喳喳又一阵,四散而来的马蹄声让叶文雨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活。
上一世他常伴萧祁镇于军中,骑马这种小事不在话下。
只要能抢一匹,就还有胜算……
叶文雨动作小心的挪动到树干边缘,屏住呼吸。树干另一面,踩着枯枝的脚步发出“吱呀吱呀”声,声音越来越近时。
电光火石间,叶文雨突然矮身翻滚,箭矢自腋下斜刺而出。北契人咽喉爆开血花的刹那,孩童瘦小的身躯已如离弦之箭冲向无主战马。
也是瞬间,马蹄声从其他方向包抄过来。
"在那!"(胡语)
北契领头的追兵甩着套马绳逼近,他们吹着追赶猎物时的哨音,俨然把这个十一岁的周人当成了自己今日捕获的目标。
叶文雨拼着最后的力气朝着失了主人的马匹冲去。
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套马绳破空而至,兜头罩下的瞬间,叶文雨被强大的牵扯力拽住仰面栽倒在地上,脖颈处的窒息感让他下意识扣进绳套左右挣扎起来。
见猎物到手,胡人单手高晃着弯刀,呼唤同伴,示意向戈壁中心去。
马奔腾起带来的痛苦几近将叶文雨淹没,本就单薄的身体在沙地上腾空下落,不一会沙地上拖出蜿蜒血痕。
双脚拼命蹬在地上,脖子上的麻绳越勒越紧,勒地他只觉天旋地转,脑袋快要与身体分家时,耳边突然传来破空声。
箭尾在烈日下闪过寒光,一支玄铁箭贯穿套马胡匪的太阳穴。但是马并未停下,反而因为主人的掉落受惊,调转方向冲向同行的马群。
叶文雨被拽的在地上兜了一个大圈,接着便是更加钻心的疼痛。无人掌管的马儿只管奔跑,重大的拉扯力箍地地上的小人翻着白眼,眼看就要失去意识。
忽然脖子一松,他失重地被甩了出去。
远处突然传来清越的鸣镝声。
北契人的惨叫在兵器碰撞声中不绝于耳,叶文雨在颠簸中仰头望去,除了无主的战马在原地踏着步伐,其余来追他的胡匪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鲜血浸润了这片干涸已久的土地。
而那领头的甲胄少年……
少年立马,蒙面青纱被血染透半边。他双指并起打了个手势,沙丘后八百铁骑缓缓浮现,铁骑如黑云般压过沙梁。
马蹄踏碎大漠孤烟时,绣着“长宁”二字的龙虎旗在热浪中猎猎作响。
叶文雨在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清俊少年将军反手收刀时,腰间"箐"字玉牌折射出的冷光。
多日疲乏霎时化解,他闭上眼,陷入沉睡。
“太好了……”
“到了。”
*
“将军,这小子拎着还没俺家母鸡重,怎么这么能睡,这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李二牛,你养地为何不是公鸡?”
“公鸡养它做甚,又不能下蛋。陵阳大兄弟,我给你说,这养鸡啊就是得养母……”
傅箐解下染血的面纱,露出白玉般的侧脸,方才战场上的杀伐之气竟化作江南烟雨般的清俊:“再聒噪,明日就派你们去营地养鸡。"
他这样说,那两人立刻捂嘴,蛐蛐嗦嗦地溜出营帐。
元气大损的叶问雨,被吵的直疼得耳膜终于安静下来。他只觉得自己这副小身板先是被北契人所虐待,后又被叽叽喳喳地话语所碾压。
前者伤身,后者袭脑。
叶文雨此刻蜷在毡毯中止不住打颤。
北契人的铁链在脖颈烙下的紫痕随吞咽起伏,破旧麻衣下新伤叠着旧伤,活像被野狼撕咬过的羊羔。十一岁的躯体裹在宽大披风里,倒真似顺京贵妇怀中的波斯猫儿。
“北契猖獗至此,掠我子民,毁我家园。若不能荡平胡虏、护我黎庶,我等武人何颜立于天地之间?!”
一巴掌拍地叶文雨身下木榻“吱呀”作响,温润的嗓音中裹了杀气。尔后又拂了拂他脑袋,声音缓和道:“此仇,必血债血偿。”
说罢,营帐内便响起取配剑的声音,伴着风沙入帐,营帐内再次安静下来。
等到帐帘落下,一直躺在床榻上的孩子才缓缓睁开眼。只是这一双眼里没有惊悸害怕,反而异常冷静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