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很是气愤,正要起身,却见张垍勾唇一笑,将名帖掷入火盆。跳跃的火舌瞬间吞噬竹简,腾起的青烟模糊了对方眉眼:"家父最近身染重病,恐不能为公子效劳,着实是抱歉。公子若真有鸿鹄之志,不妨去观中碰碰运气。"他执起狼毫,在素笺上草书数行,"持此帖去见公主,若是幸运,或能得真人赐杯薄酒。"
暮色四合时,李白攥着那张墨迹未干的帖子,站在玉真观朱门前。石阶上落着几片残红,被夜风卷着打旋。观门忽开,侍女捧着金猊香炉款款而出,袅袅青烟里混着熟悉的苏合香——正是那日在王维书房闻过的味道。
"公主今日不见外客。"玄色门帘后传来老道姑冷淡的声音。李白正要争辩,却听观内传来清脆笑声,玉真公主的声音如银珠落玉盘:"我听到你们说王公子,可是摩诘来了?快请他进后殿吃茶,不,先让我去梳妆打扮。"
“回观主的话,不是王公子,而是一个矮矮的商贾之子。”一侍女回复。
“哦,我就说他怎地愿意来见我?终究是我的痴念罢了。”
“观主,您就是太仁善了!照我说,您学学之前的太平公主,看上的人,直接赐死他的妻子和心上人,把他掳过来,不就干净了吗?”
“闭嘴!那个名字可是本朝的忌讳!自行下去掌嘴忏悔!”一道疾言厉色的声音。
李白攥着帖子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观门"吱呀"合拢时,春雨忽至,冰凉的雨丝顺着脖颈钻进衣领,却浇不灭他心头腾起的火。
"一届商贾,不但入赘,还妄想做官。"
"若王大人真想帮他,为何不自己过来?"
"公主痴恋王维,这可是满长安都知道的秘密……"
张府门房小厮的窃语如附骨之蛆,在雨夜里清晰可闻。李白踉跄着退后,后背撞上观前古柏。树皮粗糙的纹路硌得脊背生疼,却疼不过掌心那张帖子——王维清峻的笔迹在雨水中洇开,化作团团墨云,遮住了他眼中最后的天光。
酒肆的浊酒入喉如刀,李白盯着案上龙泉剑出神。剑穗是王维所赠,湘妃竹染就的竹青色,此刻在烛火下泛着幽光。他忽然想起三日前王维书房里,那幅未完成的《辋川图》上,本该题"空山新雨后"的留白处,不知何时多了滴墨渍。
"客官,可要温酒?"小二殷勤上前,却被李白通红的双眼惊退。剑穗在风中摇晃,他忽然想起幼时与赵月儿拿着树枝,当做宝剑对打时,发间簪的也是这般竹色簪子。那时她笑着说:"白哥哥,你总说要做那钓鳌客,可知这世间最险的沧海,原是人心?"
雨更急了,打在青瓦上碎成千万粒珍珠。李白抓起佩剑冲进雨幕,任由冰凉的雨丝灌进衣领。他要去问个明白,问王维为何要写那封推荐信,问玉真公主眼波流转时究竟藏着谁的身影,问这满长安的权贵,究竟将他李白当作什么?
转过街角时,却见王维素衣撑伞,正立在崔氏宅邸前。朱门深锁,檐下灯笼在风中摇晃,将他颀长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李白正要上前,却见门内奔出个翠衫侍女,将个竹编食盒塞进王维手中。
"王校书且慢!"侍女压低声音,"公主说这莼菜鲈鱼羹要趁热吃,若凉了,对老夫人身体不好……"话音未落,王维已转身没入雨幕。素白伞面下,他眉眼淡漠如远山,全然不知身后朱门内,玉真公主正倚在湘竹帘后,将他的背影描摹了千百遍。
李白躲在槐树阴影里,看王维渐行渐远。雨丝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那袭素衣上沾着的苏合香。他忽然想起张垍掷入火盆的名帖,想起道姑阖上的观门,想起这些年碰过的壁、遭过的白眼,忽然大笑出声。
笑声惊飞了檐下宿鸟,也惊醒了酒肆檐角的铜铃。李白踉跄着走向酒肆,腰间龙泉剑穗,扫过满地残红。城楼上更鼓响起时,他终于明白:这长安城的棋局,从来容不下他这样的钓鳌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