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八年早春,长安城的雪尚未化尽。秘书丞官署后院的青砖缝里,去年冬天的残雪与金春新绿的草芽绞成一团,分外惹眼,倒像是给这方肃穆天地绣了圈银边。
东风赶跑了北风,却没有赶跑那股凌冽的凉意,王维执一书卷,侧立在廊下,微风拂过他绿色的官袍,卓尔不群,翩然若仙。他静静地望着檐角垂下的冰凌茬子,在晨光中滴水,忽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摩诘贤弟,真是好雅兴!又在欣赏这残雪映梅?"孟浩然捧着两盏新烹的顾渚紫笋,青布袍角沾着几片梅瓣。他总爱这般笑,眼角细纹里藏着鹿门山的云雾,仿佛在下一瞬间,便又要吟出"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绝妙句子。
王维转身接过茶盏,瓷器温热透过掌心:"张大人母亲身体抱恙,不日将启程归乡,弟心下难免不舍,就连这满院残雪,也似是为他践行。"话音未落,檐下竹帘忽然无风自动,惊起三两只麻雀扑棱棱飞过天井。两人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眸中瞧见了焦虑和怅然——张九龄这一去,朝堂上便又少了个肯为寒士说话的清流。
案头烛火,将二人影子投在素屏上,摇曳如水墨洇染。孟浩然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忽然道:"前日张大人赠我的《感遇》诗稿,摩诘兄可曾细品?"他伸手蘸了茶水,在乌木案几上写下"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两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两人相交多年,王维知他心事。孟夫子不惑之年,却仍困守布衣,纵有张九龄延请入秘省,终究还是个无品阶的临时差遣。此刻见他以指代笔,水痕在紫檀案上,蜿蜒如泪,正要开口相劝,忽听得前院传来急促脚步声。
"圣驾至秘省!"小黄门的通报声,犹如惊雷劈开暮色。王维手中狼毫"啪"地坠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云。孟浩然脸色霎时惨白,手中茶盏当啷作响——他这白身怎敢面圣?慌乱间只觉衣袖被人拽住,王维已将他推到紫檀书案下:"且藏身此处,万勿出声!"
王维整整衣衫,忙跑出去迎接圣驾,岂料刚出房门,迎面碰上了唐玄宗。四十岁出头的李隆基颇具上位者的威严,却不失英俊儒雅,风度翩翩。
"王校书近日可得了新诗?"玄色织金常服掠过青砖,唐玄宗随手翻开案头诗稿。阳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将皇帝指间的玉韘映得通透如冰。王维用眼角余光,瞥见案下微微颤动的锦缎,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臣……臣……”
案底狭小逼仄,孟浩然蜷缩着身子,看龙涎香的气息,裹着明黄袍角掠过眼前。玄宗陛下今日未戴通天冠,只以玉簪束发,却更显眉目如刻。他随手翻开案头《昭明文选》,忽然轻笑:"王卿这茶,倒像是备了双份,怎么?王卿未卜先知,知朕要来?"
话音未落,案下突然传来衣料摩擦声。玄宗挑眉望向并列的茶盏,盏中残茶尚温。王维额角渗出细汗,忙跪下身躯,垂目盯着青砖缝低声道:"臣不敢隐瞒,孟山人孟浩然正在此处......"
笑声惊飞了檐下躲雨的灰雀。玄宗笑着,屈指叩了叩紫檀案面:"朕记得'春眠不觉晓',可是孟襄阳的手笔?"锦缎掀起时带起细尘,在光柱中飞舞,孟浩然发冠歪斜地钻出来,一缕灰白鬓发粘在额前,官袍下摆还沾着片茶叶。
李隆基笑着打量孟浩然,在王维的示意下,孟浩然忙跪下见驾。唐玄宗笑着让他二人平身,平询问孟浩然最近可有何新作。
"近...近作......"孟浩然跪坐在地,喉结不住滚动。值房忽然静得能听见炭盆里银骨炭爆开的噼啪声。他的目光掠过玄宗腰间鎏金蹀躞带,落在自己磨破的袖口上,那句"北阙休上书"竟似有了生命般在喉头跳动。
王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袖中玉佩撞在案角发出清响。但孟浩然没有明白王维的意思,已然开口,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窗外春雨倏然转急,打在芭蕉叶上如碎玉乱跳。
玄宗抚弄玉韘的动作顿住了。王维偷眼瞧见,帝王眼角细纹倏然加深,像砚台中化不开的宿墨。值房内龙涎香愈发浓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孟浩然后知后觉地抬头,正撞上帝王眼底的寒霜。
"好个'不才明主弃'。"玄宗拂袖转身,织金袍角扫过满地碎瓷,"朕,竟然不知,这大明宫阙装不下孟襄阳的绝世才情。"漆门开合间灌入的冷风卷走未尽的话音,王维扶起瘫坐在地的老友时,触到他中衣已被冷汗浸透。
孟浩然颓然跌坐,案上茶汤已凉透,浮沫凝成蛛网般的纹路。王维欲言又止,只将手按在他颤抖的肩头。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掠过孟浩然鬓边白发,照见那上面沾着的案底灰尘,像落了场无声的雪。
春闱放榜那日,长安飘着细密的杏花雨。孟浩然站在贡院墙外,看红榜上洋洋洒洒墨迹淋漓,但却独独少了"孟浩然"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