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开阔,可以将雾雨中夹着江水的两岸连山看得分明,这里是竹山一脉峰峦中最高的一支峰,林浪遥一走上来,差点被迎面的浓郁灵气冲了个跟头,浑噩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不少,灵台一片清明。
“这是……”他迟缓地眨了眨眼,疑惑地左右环视,凭借经验判断了出来,“有人在这里设了聚灵阵吗?”
林浪遥以为他们闯进了武陵剑派的山门秘境。每个略成规模的修真门派都会倾全派之力或以法宝或以阵法引聚天地灵气,让灵气充盈门派驻地方便门人弟子修炼,但这种地方一般都是门派的核心,深藏在外人不可轻易触及的地方,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温朝玄解答了他的疑问,“这是我亲手设下的阵法。”
“啊?”林浪遥摸不着头脑,从师父告诉他并没有打算收别人为徒开始,他的脑子就已经思考不了太多的东西了,只是盲目地跟着温朝玄走,此时也只顺应本能“哦”了一声,并没有去想温朝玄为什么要在别人门派里设阵。
还是温朝玄拉着他,带他走到陡峭峰头,示意他往下看。
两岸青山中横陈着一条碧蓝江流,湍急江中又有一爿破水拔起的孤屿,屿上盘坐一人,衣袍翻飞,正执着长剑以自身为阵眼,引来天地间浩然灵息。
“他的剑?!……”林浪遥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往前冲想要看得更明晰一些,若不是手还牵温朝玄掌中,他就要跌下崖去了。
那是一把通体释出透蓝寒芒的骨白长剑,不知道是不是林浪遥的错觉,他好像看到有隐隐电光附着在剑身之上,空气中所有无形的灵气都争先恐后地朝着持剑人涌去,乌色的沉沉雨云也在他头顶聚集,酝酿着来势汹汹的大雨。
“那是武陵剑派的守剑长老,他手里的剑,名唤风雨师。”
林浪遥转头看了师父一眼,发现他一点都不为那把剑惊讶。
剑修修的乃是剑道,哪怕不是自己的剑,看见时也忍不住多在意几分,林浪遥在剑上的造诣,除却温朝玄外,放眼整个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可就连他都没见过那样的剑,他喃喃着说:“那是剑吗?可是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像……法宝?”
世间法宝千千万,按理说任何器物都可以制炼成法宝,全凭炼器者喜好,但唯独剑不可以。剑就是剑,百兵之首,生而为杀戮之器,天生自带的煞气能破灭掉所有炼器者试图附加在其上的能力,这些都是少时温朝玄教过他的内容,林浪遥活了这么久,也确实没见过哪把剑能被炼成法器,但是,现在看见的那把剑又是怎么回事呢?林浪遥看得出来,异常的灵气,汇聚的风云,都是为了那把剑而来,而非持剑的人。
温朝玄听了他的疑问,平静道:“确实如此,我曾经教过你这些内容。但仍有一些知识,我未有全部传授于你,现在或许是时候了。”
林浪遥像许多年前,还在师父膝前听经聆道时那样,听着温朝玄为他传道受业解惑,“剑虽然主杀戮,但也并非只能杀戮,不同的剑有着不同的特质,这与剑的主人相关,也与锻剑的材料相关。如今寻常铸剑都以精石玄铁冶炼,不是因为别的材料不能炼剑,而是因为寻常材料都压不住剑的戾气,故此天下人皆以为只有金石可以冶炼,但其实在金石之外,还有一种材料可以铸剑——你知道是什么吗?”
林浪遥如实摇头道:“不知道。”
“是神血仙骨。唯有神力可以降服一切,重塑一切,甚至,包括于人……”说到这一句时,温朝玄停顿了片刻,似乎思绪迷远在某段记忆里,“有一种上古神兽名为飞廉,其兽可以驱风使雨,我曾在古籍上读到过,有一位剑修有幸寻得了飞廉陨落后残存的兽骨,将其冶炼成剑,剑出之时可唤动风雨,故取名为风雨师。后来那位剑修归隐于武陵一带,我刚到武陵剑派的那天就想起了这件事,询问过祁掌门后得到确认,于是请出了他们的这位守剑长老,以风雨师为阵眼中心,完成我布置的这个聚灵阵。”
温朝玄说完后静静地注视着林浪遥,这么一番长言仿佛是为了完成某个铺垫,只等待林浪遥问出那句……
“为什么要做这个聚灵阵呢?”林浪遥惴惴地问道,此时迟钝如他也终于感觉到隐隐的不对劲了,他开始思考起温朝玄带他来这里的目的,他这些天一直在忙碌的是什么事情,这一想,整个人简直如遭雷击,连握在温朝玄掌中的手都僵硬了。
风越刮越大,雨越下越密,转眼阴沉下来的天色里,远方传来猿啸啼鸣。温朝玄立在萧萧风雨中,避开林浪遥眼眸中的惊疑,有些不自然地偏头看向隐有雷光闪烁的天际,滚滚乌云带着压迫气势而来,他一步上前,面对满天飘摇风雨,声音极平极稳地说道:“那一夜过后,我对你说过我会负责,所以着手开始准备这一切,但是我忘了一件事,我并未过问你的想法。其实我听到了你与邱衍在院中的谈话,当时一切已经开始筹备,我想过是否要就此停手,你已经长大了,我却总忘记这件事,总拿你当不懂事的孩子对待,但后来我又想,错是我犯下的,这和你怎么想没有关系,我都要去承担,都要去做,而是否选择接受,则在于你。”
林浪遥怎么也没想到,当他还在踌躇,还在裹足不前时,师父竟然早就知道他心中所想。
狂乱风中,如破开晦暗的光明,发着光的承天剑一寸寸自温朝玄掌底现出。男人回眸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望进灵魂深处,令林浪遥整个人都颤栗起来。
隐隐紫色雷光在男人身后的天际闪烁,林浪遥不知道温朝玄想要干什么,就听见他说:“在三道雷落完之前,你还有考虑的时间。”
话音落下,林浪遥感觉自己的掌心一凉,温朝玄松开了他,他所带来的温暖与庇护也随之撤走,大雨重新落下,打湿了他的发鬓,眼前视野变得一片模糊。
闷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了,林浪遥忽然灵光一闪,隐约猜到了温朝玄到底想干什么,那是一个非常疯狂的想法——
师徒相结合毕竟有悖人伦,对于一生行事都要受到天道严苛审判的修仙者而言,更是天地不容的事情,可温朝玄偏要逆天而行,与自己的徒弟结为道侣,即使冒着大不韪,即使面临天道的惩罚。
天地忽生异色,黑云压顶,只听一声巨响在空中炸开,林浪遥抬起头,眸中倒映出紫色雷劫。
他瞳孔骤缩,一翻手,大喊一声“青云”,正想招出青云剑来对应雷劫,忽然被人拦得往后。温朝玄挡在了他的面前,以剑接住了那承载天威之怒的一击。
他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早已经不用独挡一切。
天雷落下的时候,承天剑的光芒也蓦然大闪,整个世界被映得恍如白昼。林浪遥双目刺痛得不受控制流下泪来,他胡乱用衣袖抹了把脸,大喊着“师父!”就想冲进雷光里。
世间的雷劫大抵分为两种。一种是最常见的渡劫期天雷,渡劫期天雷通常共计九道,前八道都是白色雷光,而第九道是紫色的,也是最为危险的一道紫霄神雷,大多修士渡劫失败都是陨身于此。而另一种雷劫,为天惩雷劫,当修士犯下严重的修行错误时,天雷就会降罚而下,数量不等,视修士过错的严重性而定,但道道都是紫霄神雷,道道都直取人性命。
林浪遥以如今金丹期的修为试图冲进紫霄神雷中,那简直是自取灭亡,幸好温朝玄始终分神留意着他的动静,见到他想朝自己走来,心立刻悬到了顶点,情急之下竟直接一剑斩断了与雷劫的连结,搂过林浪遥的腰朝旁边掠去。
雷劫余势击在地上,石崩尘扬,焦黑了一大片土地。
林浪遥从师父怀里抬起头,温朝玄刚想教训他为何乱跑,就看见他一脸湿漉漉的水痕,顿时哑了声。
“我还有两道雷劫,”温朝玄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格外轻缓,捏着林浪遥的肩骨,交代道,“你就在这待着,不要再乱走了。”
“这是紫霄神雷!”林浪遥却不肯松手,咬着牙很是大逆不道地说,“你疯了吗?你想要粉身碎骨吗?”
兴许是没想到林浪遥敢这么和他说话,温朝玄一怔,倒是没生气,“不会的。我可以应对。”
是的,他自然是可以应对。温朝玄那么强的一个剑修,不过三道雷劫,他刚才承受的那一下足以可以看得出游刃有余。可林浪遥就是害怕,无法抑制的恐惧跗骨之蛆般顺着背脊爬满全身,彻底把他笼罩。或许温朝玄自己都已经忘了,林浪遥却一直记得,记得他是怎么死的。当他结束游历后回到钦天峰骤然听闻死讯,他吹着冷冷山风沉默地走在那块被雷劫劈得焦黑的土地,心里仿佛拟复重现当时的景象,他在梦魇里探究过,他在幻象里重演过,但都不及真切看见温朝玄置身于雷光中时所带来的震撼万分之一。
他闭了闭眼,什么也不说,只是死死抓住男人的衣襟,发了狠,大有一副休想将他甩开的架势。
温朝玄扯不开他,第二道天雷已经追至而来,他只能搂着林浪遥,硬生生接住这一道雷光。
云中恍若有雷公持斧,列缺霹雳,吐火施鞭。
煌煌电光破开云幕飞向人间,当雷劫彻底落下时,林浪遥感觉到世界蓦然一静,唯有腰上手掌的温度和身前胸膛里的心跳是真实的。
他不知道最后两道雷劫是怎么过去的,当温朝玄扳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时,霾翳已经散去,云破天青,又是太平人间。
温朝玄问他,“你考虑好了吗。”
林浪遥一脸恍神,好像还没从雷劫的余威中清醒过来,仿佛那三道天雷不是劈在身上,而是劈进了他的心里,直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全都击溃。
温朝玄看见他的模样心里一紧,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将他逼太紧了,就听林浪遥轻声说:“我愿意。”
“你不必勉强。”温朝玄说。
林浪遥摇了摇头,“不是勉强。”他眨了眨眼,眸中变得一片清明可鉴,向师父坦诚自己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