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害死的,”高烨鸾一边启开酒坛泥封,一边用一种不以为意的口气说道。
“报仇了么?”
“没呢。”
“为什么不报,你打不过他?”林浪遥突然起了一股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劲头,很是跃跃欲试。
“怎么报?”高烨鸾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我师父临终之前什么也不愿意说,但我知道,害死他的人就是他的师兄,我的掌门师伯。他惦念同门之情,我却是没那么多顾忌的,只不过后面想来想去,没必要逞这一口气而去玉石俱焚,我还得活着,活着完成师父的遗愿。”
“你要进秦岭找的炼器材料,就是为了完成你师父遗愿所需的吗?”
高烨鸾点点头。
林浪遥忽然惆怅地叹了口气。
高烨鸾看得一怔,有点意想不到。
林浪遥身上有一股子界与成年人与少年人之间逍遥又自由自在的气质,他一看就被养得很好,心性开阔没有什么愁虑,高烨鸾与他在终南山下的古道相遇时,一眼就在纷攘过客中望见了这个年轻人。他穿着朴素单衣,背着一把剑,不知找寻什么地左右张望,在俗世烟尘里,如一个初入人间的稚子那么格格不入。
高烨鸾原以为像林浪遥这样的人,是不会有愁虑的。
“你这样也挺好的,”林浪遥对她说,“不管怎么说,起码始终有个念想。”
高烨鸾静默了片刻,在轻轻敲打窗牑的缠绵细雨声中,在烛花枯烬的剥落声中,在酒馆伙计靠着柱子酣睡的呼噜声中,她轻声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林浪遥双眼微微走神,迷茫又怅然地不知道望向何处,像是在思念某人,又或许只是在长夜的烛光里迷了眼。许久后,他道:“这诗真好,是你写的吗?”
高烨鸾:“……”
“我哪有这能耐,”她扶了扶额道,“不过读了点书罢了。”
“我师父以前也总逼我读书,”林浪遥摸着酒碗的粗糙碗沿,“但我看不下去,因此总是惹得他发火,你不知道我小时候的日子有多鸡飞狗跳,那时候我想,等到长大了,总有一天要趁师父不在一把火把这些万恶的书给烧了。”
“……”
“不过后来我师父确实不在了,”林浪遥一摊手道,“我反而下不去手了,有时候还会去他房里翻一翻,想看看他平日里到底都在看什么东西,结果那些书我才看了不到一页就睡着了。我不死心,第二天继续去看,然后又睡着了,如此循环半个月,一本书看了没到一半,觉倒是睡得挺好,最后只能悻悻把它们都收起来。”
高烨鸾都不知该作何评价了,“……那你师父能将你教导成如今的模样,也是煞费苦心了。”
林浪遥有几分得意之色说:“那是自然,我虽然很怕我师父,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
高烨鸾听得有些不自在,“我师父也挺好的,他是当世最了不起的炼器宗师,如果不是他只想潜心炼器,当年就是由他继承天工阁掌门之位了。”
林浪遥点点头,“不过要论打架的能力,还是我师父略胜一筹。”
高烨鸾很是无语,“我师父是器修!你和一个器修比打架能力你礼貌么?再说了,我师父不需要自己动手,只用炼出的法器就能揍死许多人。”
林浪遥说:“哦?那真是很厉害了,不过你师父没和我师父交过手,否则你就知道在绝对的强者面前一切外力都不足为惧。”
两个年轻人相识不到一日的友谊开始破裂,隔着桌子掐起架来,一个说我师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个说我师父能文能武贯古通今,一个说我师父一器在手天下皆服,一个说我师父斩妖除魔剑平四海,吵着吵着声音太大,把一边的酒馆伙计惊得掉下凳子,醒过来一脸茫然左右环顾。
高烨鸾脸上一红,声音小了些。
“还是我师父最厉害,”她小声说。
“胡说,分明是我师父最厉害。”林浪遥也压低声音回嘴道。
其实争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不管是他师父还是她师父,再厉害也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斯人已逝,只留下他们怀揣着那些往日的吉光片羽怎么也走不出回忆,像两个被遗弃在天地间的孤儿。
“喝吧,”高烨鸾抬起酒碗,与林浪遥隔着烛光对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被灯火熏得,眼睛有点发红。
林浪遥一言不发,端着碗一饮而尽。
高烨鸾刚放下碗,就听见面前传来“砰”的一声,抬眼看去,林浪遥俯面朝下趴在桌上不省人事,手里的碗已经喝空了。
高烨鸾:“……”
她在桌边等了许久,林浪遥才慢慢转醒,揉着额头说:“这是什么酒,怎么这么……奇怪,我刚才好像看见我师父了……”
这是醉出幻觉了。
高烨鸾冷汗不已,心说一次碰见酒量这么差的,连忙道:“你不能喝酒你早说呀,你……唉,你要我扶你上去睡觉吗?”
林浪遥摆了摆手,定睛看了眼桌面,端起酒坛又喝了一口。
“啪。”
酒坛在地上摔得稀碎,林浪遥一秒晕睡,又趴在桌面上不省人事。
“……”
秦岭的夜雨下个不停。
高烨鸾想了想,还是没忍心叫醒他。
好梦不多得,睡就睡吧。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