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钦天峰午后减却苦寒与寂静倒也有几分闲适。
山顶上没有什么大棵的树木,温朝玄就在茅屋边栽了一片绿竹权当遮阳,林浪遥小时候坐在屋子里听师父给他讲课讲功法,陋窗外竹影阵阵,浓绿枝叶间筛出的阳光都染上点葱茏的青色,一团团青光落到小孩朴素但是簇新的褐色布衫上,游曳在尚且稚嫩白净的脸庞,眼皮子沉沉压着,伴随阵阵暖风摧过竹叶的沙沙声,叫人好不昏昏欲睡。
幼时的林浪遥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昏沉地眨了眨眼,小手攥紧放在跪得端正的膝盖上,脑子里还带着浓浓的困乏睡意,一时有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脸上表情呆呆的。他总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不该是这副模样,但又想不起自己应该在哪里。
白衣出尘的剑修注意到了他的走神,忽然翻手一弹,一道气劲从指尖弹出精准砸在小孩的脑门上,林浪遥哎呦一声,被弹得在矮案后仰面摔倒。
他躺在地上,感觉到眼前的光线被一道身影挡住了,洗得纤尘不染的素白衣角在面前晃着,吸引着他的目光跟随移动。温朝玄默然片刻,对他说:“还不起来。”
林浪遥眼睛轱辘转了转,倒是很想就此装痛长躺不起,他实在厌烦极了读书,师父的讲经论道他完全听不懂,被骂了好几回没有慧根,他心里也赌气般升起点摆烂放纵的心思。
但是……
但是他知道自己如果真这么干,温朝玄一定会生气的。林浪遥还是很怕这个师父的,虽然师父把他带回来,给了他饭吃,给了他衣服穿,还给他遮风避雨的屋子住,但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男人不似常人般的冷漠令他心里有着很是不小的阴影。
当时林浪遥不明白为什么温朝玄总不与他说话,偌大的山上本就只有师徒二人生活,林浪遥也只能指望与温朝玄聊聊天。可男人除却与他授课传道外,大多时间都是沉默不已,要么抱着剑打坐参悟,要么兀自做点别的事情,林浪遥每当想要与他说话,温朝玄就会指使他去练剑,林浪遥只得拖着温朝玄做给他暂时使用的一把小木剑走出屋子,站在竹树下假模假式地比划了一会儿,待男人放松了对他的注意,就立刻丢下剑跑过去偷看温朝玄在干什么。他对温朝玄充满了兴趣,像他这样人憎狗嫌年纪的小孩儿本就容易对外界事物产生好奇,可他终日被拘在这片高耸万丈与世隔绝的山头上,把山头上的每一块石头都翻遍每一个土丘都挖过,实在玩无可玩了,只好改去研究自己的师父。
那时候的林浪遥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师父是个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修,因此每每偷看都会被温朝玄抓个正着,有一回他自以为寻了一个绝不被抓包的好方法,偷偷摸摸爬上茅屋房顶,大约确认摸索到了温朝玄卧房的位置,就兴匆匆地扒开屋顶草絮掏出个洞朝下看,但是很不幸,那天温朝玄正在房里沐浴。
当一根草絮飘落到洗浴的木桶里时,闭目的男人睁开了眼,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抬手朝头顶一挥,带着灵力的气劲飞出,年幼的林浪遥便应声栽倒摔进了木桶的水里。
哗啦,水花四溅。
温朝玄揪着衣领拎起脑袋朝下呛了好几口水的林浪遥,看这倒霉孩子呛得满面通红,只能抬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待林浪遥缓过劲来,冷不丁问道:“你喜欢男子?”
“什么?”林浪遥茫然地道。
温朝玄说:“你为什么总偷看我。”
当然是因为你总不搭理我啊,林浪遥心想,然后很快就意识到情况危急,自己怎么又被抓包了?!
他趁温朝玄还没反应过来,一把挣脱他的拿捏,手脚并用地翻过木桶摔在地上,接着一个轱辘爬起来冲出门去——
然而他没跑出几步,就被一把飞来的铁剑砸得叭叽摔在地上。
温朝玄难得形象不怎么端正的走出屋,身上是匆匆披着的白衣,腰带松散地系了一圈,潮湿的发还搭在肩上,他走过去一把将扑倒的小孩儿提起。
“师父,我错了师父!我下回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
温朝玄把他提溜进里间的卧房,往地上一丢,单手持剑在地上划了个圈,面容冷肃地说:“你今日便在这里思过。”
温朝玄关门转身出去了,林浪遥呆呆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忽然打了个喷嚏,才想起来把身上弄湿的衣服脱掉,他光着身子,想回床上拿被单盖一盖,站起身往前走,却突然“砰”的一声撞得眼冒金星。
林浪遥揉着脑门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伸手在周围胡乱摸上一圈,发现了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温朝玄画了个禁制把他圈在原地了!
林浪遥傻了,这禁制好像还隔音,无论他怎么叫唤屋外都静悄悄没有任何动静,他只能光着屁股在地上坐到天黑,虽是夏日可山上昼夜的温差极大,太阳往渐渐下落后,气温就越来越冷,林浪遥连连打喷嚏,打到后来自己都头晕脑涨了。
待温朝玄想起来要把自己这顽劣徒儿放出来时,推开门,看见的便是小孩儿抱着腿蜷缩成一团,身上盖着半干不干的衣物,整个人像只狼狈不堪的流浪狗儿抖成筛糠好不可怜。
温朝玄:“……”
“阿——嚏!——”
林浪遥生病了,厌厌地躺在被窝里,温朝玄微凉的手掌贴在他滚烫的额上,眉头锁得死紧,判断出他应当是惹了风寒。
“修道之人,体子怎能如此薄弱,落了回水便发起热来,你以后还敢不勤加练习。”
林浪遥为自己据理力争道:“可我也还没成仙人啊!”彼时的林浪遥尚未炼气,“而且如果不是师父你,阿嚏——把我忘在屋里,阿嚏——我也不至于生病啊,阿——嚏——!”
“……”
这件事细说错处,温朝玄固然是有错的,不该忘记徒儿的衣服还湿着就把他关在房中那么久,只是,从未有人这么指责过他。
温朝玄一语不发,骤然撤回手,起身走出屋去。
林浪遥用帕子擤完鼻涕,发现屋子里又空无一人了,才回过神感到一阵迟来的慌乱害怕。
师父是不是生气了?
他刚才一时口快顶了嘴,现下整个人陷入了即将要被抛弃的恐惧之中,窗外浓黑,屋内一点寂寞的烛光跳动,无声的孤独在夜里极容易膨胀滋长压得人喘不过气,小孩在被子里揪着手纠结了一会,再忍不住,掀开被爬起身。
下一刻,温朝玄端着煮好的姜汤进屋,看见他准备下床的动作,面色不动地道:“躺回去。”
林浪遥“哦”了一声,揪紧的心蓦然一松,又动作麻利地把手脚缩回被窝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温朝玄把碗递到他嘴边,林浪遥乖乖嘬了一口,然后立刻被辣得吐舌头,温朝玄见状,伸手在他后颈捏了一下,像捏着狗儿后脖那样令他张开嘴把整碗汤喝了下去。
林浪遥辣得不停呼哧呼哧吐舌头,眼中泪花闪烁,一张小脸烧得通红,眼眶是红的,嘴也是红的,抽了抽鼻子,整个人都委顿了。
温朝玄放下碗,原是想嘱咐他好好睡觉便起身出去了,但是一回眸,瞥见小孩这无比可怜的耷拉模样,心下不由动了动,犹豫一会,抬手放在他头毛细软的脑袋上,很不熟练地摸了一下。
“往后不会了。”男人说。
林浪遥怀疑自己的耳朵出幻觉了,温朝玄这是在和他道歉吗?
林浪遥感觉到师父和缓的态度,心里一喜,得寸进尺说:“那我以后能找你说话吗?”
“为什么要和我说话?”温朝玄微微蹙眉,眼中有着疑惑。
“可人与人之间总是要说话聊天的啊,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呢,”林浪遥为他的疑惑感到疑惑。
温朝玄说:“你为什么要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想了解你啊,林浪遥心想。此时他忽然福至心灵地察觉到了温朝玄问出这句话时发自内心的困惑,他的这位师尊,尽管看着无比强大又知之甚广,可是对于常人该有的感情、欲望一窍不通,他不理解林浪遥为什么会对自己产生极大好奇,也不明白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互相了解,他觉得两个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就像是你那边划个圈我这边划个圈,大家待在各自的圈里互不干涉。
然而不安分的林浪遥总蹲在那条泾渭分明的边缘张望,蠢蠢欲动想跨到他的圈子里去。
林浪遥想了想,试探地说:“因为我想要讨你开心。”
“你若能更刻苦用功些,我自然就开心了。”
“……”
“但是,但是也不能总因为我的功课才开心吧,”林浪遥汗涔涔,“师父你平日里也得开心呀。”
温朝玄说:“我没有不开心。”
“你只是没有不开心,但也没有开心。”林浪遥强调这两者的区别。
温朝玄沉默了,像是在思考,许久后说:“那这样你是不是也会开心。”
林浪遥一愣,用力点了点头。
“那便这样。”
温朝玄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收拾好碗,转身出屋。
从那天后,温朝玄再也不会拒绝林浪遥对他的搭话,闲下来的时候,林浪遥也会注意到男人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身上,那专注的模样,就像是在认真地学习着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七情六欲。
偶尔他也会想,人生而有情,为什么会有人需要通过学习去理解“情”为何物。
也不知道温朝玄到底学会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