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暴雨河道决堤,这一带不大太平,流寇山匪奇多,我们必须趁夜赶路。”
“小珂、小珂,快醒醒……”
周围温暖异常,谢明青睁开眼,面前的女人神态温婉,提着一把雪亮如新的长枪。
“母亲?”谢明青立马起身,却见篝火渐熄,茫茫林间,夜色昏沉,照不清女人的面孔,只能看见她点了点头。
“走吧,上马。”谢意筠一面前行,一面挥枪荡开不断袭来的敌人,“回到陇城后,我先将你送至司先生旧居稳定真气,镖局之事我会向君松小霓交代。待你回来,我们再去见见你父亲。”
谢明青跟上她的步伐,银弧掠过,手中莫名多出一柄锋利宝剑。他握住剑,出招砍伤敌人,“可是父亲在哪里?母亲,那日你进了宫,回府一句话也没有说。”
谢意筠温声答:“小珂,相信我,我们会见到他的。对了,你收好‘雨燕’,未来也记得将澜儿的那一半交给她。”
“好。”
静谧间,他们走出深林,山崖前残月高悬,终于照亮了谢意筠的面容。谢明青抬头惊觉,他的母亲浑身浴血,倒提手中的那把长枪血迹斑斓,陈旧无比,早非新刃。
谢明青踉跄几步,下意识伸手拉住谢意筠,然而原本近在眼前的谢意筠忽地翻身跨马,驾着白驹再度向前疾奔。
她身后的人飞快展开轻功去追,刮痛脸颊的狂风呼啸,谢明青大喊:“别再往前了!娘,别走!”
可他一声又一声落地,谢意筠从未停下。
“小珂,这世上总有人要先走一步。”
远方的回答传来,眼前的身影时而近得触手可及,时而远得如同墨点,谢明青无论如何都追不上策马飞奔的谢意筠。
直至天边残月化作满月,白驹凄厉嘶鸣一声,他看见马儿与谢意筠同时跌下山崖,双目忽然刺痛无比。
*
嗒、嗒、嗒,似乎有雨点一滴接一滴打在背后,晕开满眼胭脂般的朱红,露出其中星星点点的微光闪烁。
谢明青更加费力地睁眼,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高高扎起的马尾扫过他鼻尖,不痛不痒。他下意识动了动,忽觉两脚悬空,双手紧贴之处隐隐温热,与它类似的,是正托着他前行的脊背,结实有力。
谁……是谁?
谁在走?要去哪里?
谢明青抬头,倾盆洒下的水珠拍在脸上,雨丝密得仿佛刀光剑光交织,好大的雨,他看不清月亮。
恍惚着,他低头,背着他前行的人脚下淌过的泥沙溅起污点,踩过的砖块发亮如镜,今夜应当月明。
原来方才又做那场梦了——是梦吗?眼前也是梦吗?
谢明青迷茫地伸手,费尽力气地揪住这束乱动的马尾,那人微微侧过脸,没有停步。他想起来了,是黎风烨,是黎师——“黎大侠。”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果真听见了黎风烨的回答。
无止无休的大雨里,谢明青心想,还是这场梦好些,倘若往后再要做梦,不妨便做这场梦吧。
*
可惜每逢暴雨如注,他依然做着那场噩梦,不断地重复京城回到陇城路上的那一日。
梦里,有时是谢意筠坐在帐中,温柔地笑着与他讲起他的名字,“世间万物,马儿最为忠诚,我谢家视马群如战友珍惜,以‘珂’饰马,出生入死,皆系一命,绝不后悔。”
“柯乃草木枝茎,易折易伤,珂如白玉却为石,不碎不摧。小珂,我与阿深为你起此名,是因我名‘筠’似竹,亦因阿深字‘兰石’,‘禀兰石之性,故有坚香之验’,香坚兼备,人生天地间,假若你遇不平、不义、不公,愿你依旧恪守本心,不改其志……”
有时是镖局的大家伙围着篝火坐成一圈,比谁的马儿更好,他们唱着歌喝着酒,有人念着词,有人醉眼朦胧地唱:“扬鞭万里,广行天下,财运亨通!财运亨通!”
谢意筠听了,便笑吟吟地骂那人:“阿乐又唱错了,罚酒!”
镖局的兄弟姊妹们纷纷附和,“就是啊,咱们吉燕镖局分明是‘北燕南飞,鹏程万里,鸿运当头’!”
鸿运当头——鸿运当头——鸿运——
激昂的镖号呼喝渐渐远去,风吹草木,急切的脚步、如同鼓点的暴雨、铮铮的刀剑嗡鸣交杂,又有人喊:“谢当家在此,我们绝不撤退!”
“少当家,雨太大了,您先走!”
少当家——
少当家——虽然老子不认你这少当家,但谢家兵将在此,回陇城、回陇城去!
剑光划开雨幕,天摇地动,谢明青再也听不见歌声飘扬。
*
偏偏有时候,那的确也是一场美梦。
谢意筠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进王府,指向王府陈设,一句又一句地说:“瞧瞧,这把弓可是老侯爷家里大将军的爱弓!二十年前,中秋宴后,他非要与你父亲比试,射覆投壶,缸里的酒都教他们俩喝完了,他却没赢几回,连弓都送给了你父亲。”
“堂上挂的牌匾似乎有些眼熟?小珂,眼熟就对了呀,‘一帖难求’的名家赵大人的笔,先帝赐的词,写的事则是你父亲十八岁时,人在韦家庄大破疑案,足足救出一百一十二名百姓……你问我他有没有被人构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