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究竟过去多久,鸦云散去,月色似银河倾泻,透过窗落进厅堂,渐有响动传来,惊醒黎风烨。
他一睁眼,便瞧见细纱般的月光披在小孩肩头脸颊。
守了许久的那人醒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看不出是喜是忧,见黎风烨抬头,定定看了黎风烨一眼。
他目光流转,脸上的小痣仿佛也在黎风烨面前飘动。
黎风烨顿时清醒,却听小孩说:“多谢。”
语气沉着,童音稚嫩,两者如此不搭,惹得黎风烨立马忘了原本演练过几百遍的亮相,哈哈大笑。
他笑哪是鸣春山庄没有眼前如此可爱的小孩,恐怕连朔雪城里都没有这样的人!
他也笑这是他黎风烨亲手救回来的人,不识字又怎么样,他一样能像顾沾巾行侠仗义!
他更笑这人布衣平凡,言辞却和当年书生上山似的,张嘴就说谢。
看那小孩面色如常,黎风烨心尖暖洋洋的,喜不胜收。他支起身,手肘不自觉敲了敲床板,笑道:“客气什么!”
床榻随他动作震了震,黎风烨浑然不觉,学着江湖传闻里的模样,拍拍自己胸膛,有模有样地朗声发问:“在下鸣春山庄黎风烨,小友,你是何人?快快报上名来。”
那时的他分明也是个小孩,却夸张地模仿老者语调。
闻言,榻上人果真笑了笑。
原先偏头瞧他的小孩翻了道身,带着笑正视黎风烨,轻轻开口:“谢……谢珂。”
两人目光交汇,黎风烨恍惚,面前人眸中光彩仿佛比天上的银月更皎洁,更明亮。
点在他双眼附近的两颗小痣,此时此刻,像极了那几颗围绕月牙的星子。
“镖局中人,皆唤我阿珂。”
话音落地,黎风烨回神,接话:“阿珂?倒有些像女子的称谓。”
你长得也有些像姑娘。黎风烨没把下半句话说出去,接过倒下的谢珂那瞬间,他的确思考过一霎那,不会是名姑娘吧?
幸好当时情势紧急,他没有心思迟疑,也幸好抱回伙房的路上,他确认了对方是个男娃,否则便糗大了。
谢珂听了,不气不恼,笑道:“石如白玉即为珂,何来男女?”
有道理。黎风烨点点头,并未追问,反而说起此处北地,距离朔雪城好一段距离,大雪数日,你怎么来了这里?方才你说镖局,难道你父母是哪位镖头?
“镖头……”谢珂沉吟一声,望向床顶,“并非如此。”
见黎风烨略有困惑,谢珂耐心解释:“我父亲早逝,母亲离家后以走镖营生,算不得什么镖头,只是个普通镖师。诞下我以后,她不如从前身强体健,便改当护院,不怎么走镖了。”
“那你?”黎风烨问。
“我自小于镖局长大,与镖局中兄弟姊妹相熟,这回来到北地,自然是与大家一同出镖。”谢珂道。
黎风烨惊讶不已,“出镖?你看上去才六七岁,这般小,怎么出镖?”
“嗯。其实只是哥哥姐姐们想带我看看西北以外的光景罢了。”谢珂一笑,此时稚嫩的脸庞难得浮现几分童真,“不曾想遇上大雪,彼此走散了。”
他语调忽地一低,神色落寞。
黎风烨连忙出声安慰,又说:“原来你从西北而来。”
谢珂点头,“打马燕岭第一城,云屏山外陇河西。家在陇城,正是西北关内人士。”
自先皇仁帝以来,边疆几无战事,但西北边塞仍是大景要扼。
黎风烨没什么墨水,至少晓得西北辽阔,当属临关的燕州与燕岭脚下的陇城最为繁华。
听说西北干燥,黄沙遮眼,谢珂生得如此水嫩秀气,倒和他想象中的西北人不大相像。
黎风烨不怎么在意,转念一想,陇城朔雪同属北方,一西一东,另有京城横在其中相隔,而燕岭凶险不下于蜀道、雪原两地,这一路来不晓得有多遥远,有多艰险。
瞧着比自己还小上数岁的谢珂,黎风烨不免惭愧,对谢珂的敬佩之意同时油然而生,继续问:“此间路途如此遥远,阿珂,不知你们是哪家镖局?”
谢珂仰头思索片刻,摇摇头,“这却不记得了。”
知他年纪小,黎风烨心中明白,伸手为他掖了掖被角,道:“阿珂,你先歇息。”
“待鸡鸣之后,大家晨起,我带你去见我爹娘,替你讨份笔墨,向朔雪城传信一封,看看能不能联系上镖局中人来接你。”
镖局出镖常年在外,自有一套联络法子,黎风烨并不担忧此事,心底却有些失落。
既然谢珂出身镖局,想必已是习武之人,爹娘一向不收学过他门别派路数之人为徒,他有家可回,更不需要留在鸣春山庄。
我这到了嘴边的小师弟终究是要飞了么?
黎风烨在这胡思乱想,谢珂忽然问:“你不大开心?”
恐怕两人萍水相逢,没必要遮遮掩掩,黎风烨应声:“我救了你,还以为你能留在山庄呢。到时候你拜入我娘门下,正好多个玩伴。”
“但也无妨,日后下山,我可以去西北找你!”说着,黎风烨神色转瞬如常,笑意回到嘴边。
谢珂静静看他,也笑:“日后下山?莫非庄中下山有年岁规定?”
黎风烨解释:“我与他人不同,爹娘说了,等我十六,接过他们二人各自十五招,方可下山。”
“原来如此。”谢珂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你若来西北,我带你骑骆驼、吃烤羊腿、喝羊奶,我等你。”
黎风烨飞快点头,双眼发亮,笑意更浓。
如此一来,他与谢珂便算是好友了吧?除了山庄中人,村里城里的家伙们,他还从来没有认识过远道而来的朋友呢!
夜色依旧,你问大漠沙,我说冰原雪,两人闲聊数句,毕竟年纪尚小,困意再度涌来,一个接一个晕倒梦中。
只不过这回谢珂相邀之下,黎风烨抱着棉被捏着枕头,爬上床榻,好好睡了一觉。空留地铺对望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