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她在哪里呢?
“小姐,今儿街上可热闹了,您没去看,好可惜。”
石榴胡同尽头的小院上房里,青荷缩着脖子,点起油灯,从墙角矮桌上拿起瓦罐,倒了碗温水,慢慢喝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甘翎的脸色,以讲说新闻的随意口吻继续道,“威远将军可神气了!立了大功,入宫面圣,人们都说,他该封侯了。人也更好看了,你没见那些女子妇人,你争我抢地近前,要不是金吾卫拦着,她们能跳上马去!”
甘翎坐在窗下绣枕头,她绣完荷叶,仔细看看,换上红线,开始绣红鲤。
没得到回应的青荷,自是不甘心,以为是自己的声音太小,于是搓搓手提高声调,“那个,小姐,人都说,威远将军最是是非分明,他要知道这些年您都……”
“都过去了,不要再提。”甘翎忽地开口,唇角挂起个释然的浅笑,“银子呢?”
“王老板说,等您把这批货送过去,一起结。”
甘翎点头,继续飞针走线,“你看看家里厨下还缺甚么,先挑着,等银子来了就添上。”
这二进宅院是五日前盘下的,一应家什俱无,门窗户扇也破漏不堪,但胜在价钱便宜。她们二人急需落脚之地,想着天气一日暖似一日,怎么都能住,便交了银钱,拿了房契。
只是春寒无孔不入,特别是日落之后。
甘翎口中呼出白气,身上的葛布袄裙都是穿了数年的,已不耐寒,一阵麻痛从脚趾传来。
她下意识地跺脚。
青荷去厨下捧了热粥过来。
米少水多,米汤都是清亮亮的。甘翎喝了两碗,才觉得心口暖了些。
她洗了手,坐在灯下继续赶工。
青荷的绣工不如她,这次的活计要求高,她无法帮手,只得在旁打下手,纫个针,递个剪刀什么的。
一灯如豆,青荷铺开木板床上的一被一褥,心中涌上无上酸楚,忍不住道:“小姐,陈氏欺人太甚,您没有错,为何不要补偿?太便宜她了!”
“把水红线穗子拿给我。”
青荷走到桌旁,在针线笸箩里翻找,忽然甘翎握住了她的手。
“我问你,你真想回丁家过活?”甘翎看一眼那小手上的冻疮,盯住她的眼睛,认真道。
青荷立即摇头,“我只是不甘心。她那样对您……”
“傻瓜。”甘翎望着这个陪自己一起长大的妹妹,轻轻笑道,“咱们有太多事要做了,忙都忙不过来,你还惦记她!她不值得你耗费丁点儿心力。从现在起,把她忘了,之前的事也忘了,好好过咱自己的日子才是。”
“可是……”
“恶犬咬人,你还能跟她一般见识不成,除非你也是……”
“哎呀小姐,我知道了。”青荷不好意思地笑了,鼻尖红红的。
甘翎指了指窗台上的小陶罐,“万吉送来的擦手油,能褪疤的,你试试。”
天已经黑透了,云团满空,遮住了月亮与星子。
丁旭依旧坐在床上,他把那些信的字句默诵了数遍,越发心头火起。
字里行间的牵挂都是假的么?
她就等不及他归来,好好言说,非要这般羞辱他?
他到底哪里让她看不上了?
“二少爷。”阿福的声音战战兢兢地在门口响起。
丁旭回过神来,快速把信揣进怀里,极力平复心绪,让人进来。
阿福是来送饭的,他放下食盒,点起蜡烛,俯首垂耳地请丁旭用饭。
“让钱厨娘煮碗清汤面。”桌上的两菜一汤,油腻腻的,看着就倒胃口,丁旭不想吃。
“煮两碗,再拿壶高粱烧,加一双筷子。”他又道。
“钱厨娘辞工回家了,现在是……”阿福的声音很低,尚未说完的,就被主人打断。
“那不用了,只拿酒来。”丁旭望着烛火,“劳你打开家堂门锁。”
白烛燃起,香烟缭绕,面对列祖列宗的神位,丁旭重重叩首。
他斟了酒,放在祖父丁恩灵牌面前,含泪祝祷。
他三岁没了父亲,跟在祖父身边长大。跟爹疼娘亲的孩子不同,在这个家中,他与祖父最为亲近。
祖父养他成人,还顶着重文轻武的世俗偏见,支持他习武投戎。
“我来迟了,阿翁。”丁旭哭出声来。
丁恩于两年前过世,彼时他正在战场上厮杀,得到信时,丁恩已下葬半年。
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这份剜心蚀骨的遗憾,不是甚么忠孝不能两全的道理所能宽慰的。
唯有爆哭。
良久,他从地上挣扎起身,抹一把脸,快步出了家堂,如游荡的孤魂,在漆黑的夜中飘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