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像火种一样落入他体内,在他四肢百骸中燃烧,烧出一股执念。那是本能,是求生,是一种从深渊中一次次把自己拖回来的信仰。
他记住了这句话,牢牢地,像刻进骨头里一样记住了。
第二次听到她的声音,是在吉内斯特拉山口惨案发生后的第三天。
山风在谷地里盘旋,吹得木门嘎吱作响。吉里安诺坐在牧屋里,一言不发,指尖压着报纸,按在一个小女孩的名字上。
窗外有羊咩声远远地传来,天还没黑,但整个山坡仿佛下过一场无声的雪。
他本以为自己什么都不信了。
可就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什么东西进来了。不是风,不是人影,但他记得那种感觉。
他的后颈微微发紧,指骨缓缓收紧,像是身体先一步记起了什么。
他没有抬头,只是低声道:
“……你来了。你是来骂我,还是来杀我?”
吉内斯特拉山口事件之后,吉里安诺的信仰出现了一道裂缝。
在他成为土匪的这几年里,他能在山民、同伴、甚至神父面前挺起胸膛,很自豪地说,自己从未伤害过无辜之人的性命。
但现在,这个说法已经站不住脚了。
他看着报纸上放大的黑白照片,女人痛苦尖叫,孩子倒在血泊中,手里还攥着节日的风筝。男孩的手臂断在石头上,女孩的脑袋流了满地的血。
他第一次感到无地自容。
他屠杀穷人了,在内心深处,他再也无法抬起头来了,他无法由衷地为自己感到骄傲了。
尽管他本人并不在屠杀现场,尽管他能对天发誓,他给出明确的指令——枪口必须抬高,在群众头顶上方,只要起到恐吓作用就好了,一定不可伤人。
倪雅几乎没有任何准备,就被系统传送到第二个梦境:“牧场·信仰动摇日”。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牧场尽头的坡地上,暮色低垂,空气中弥漫着干草混着烟灰的味道。天空被云压得很低,风呼啦啦地刮过山脊,把羊圈边的铁皮门吹得吱呀作响。
那是一处几乎被废弃的高地牧场。屋外木棚倒了一半,栅栏破旧,远处的羊群聚成一堆,仿佛也知道人世间出了什么错。牧屋是石头砌成的,烟囱还冒着若有若无的一缕烟。
牧屋门并未关严,她轻轻推门而入,门轴发出一声低哑的“咯吱”声。
屋里光线昏暗,灯芯烧得不太稳,橘黄的光投在桌上的报纸上。那一版头条标题,用极粗的黑体印着,几乎能穿透人眼:
《吉里斯特拉山口惨案:十五死五十伤,民族英雄还是恶魔屠夫?》
下面是一张黑白照片,画面中央是女人痛哭倒地,孩子们蜷缩在鲜血与尘土中,背景模糊的风筝还停在半空中,一角染了血。
图里坐在窗边的木椅上,披着羊毛毯,像是整个人都陷在那张报纸里。他的指尖压着其中一个死者的名字,指节发白,纹丝不动。
“……你来了。你是来骂我,还是来杀我?”
听到这句熟悉的问话,倪雅微微一愣。
她想起第一次梦境里,他也是这样问她,那时候他躺在修道院的病床上,奄奄一息,靠着草药和本能撑住那一口气。
而此刻,他身体上毫发无伤,她却仿佛能感受到他精神上的奄奄一息,像一根被山风吹着的蜡烛,火光尚存,却随时可能熄灭。信仰的动摇仿佛足以让这样一个神祇般的人物,从内而外,轰然坍塌。
“都不是。”倪雅在心底叹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下,声音不高,却稳稳落在那间沉默的屋子里。
她直视他那双浅棕色的眼睛,“图里·吉里安诺,我想对你说的是——
不要因为别人的评论,或者他人的罪行,去背负那个沉重的、不属于你的十字架。”
沉默像风一样在屋内流动。
吉里安诺先是移开了视线。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说话。只是那一瞬间,他感到一种极短暂的轻盈,像是原本压在胸口的石块被人悄悄挪开了一寸。
而也正因为那一寸解脱,他感到了羞愧。他微微低下头,嗓音压得很低:
“虽然我不在现场……但帕萨藤珀和泰拉诺瓦,是我的人。”
倪雅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轻声说出引导的话,“你心底已经有了猜测了,不是吗?”
吉里安诺尽管不愿意,也必须承认,他的人里面出了叛徒,他被唐·克罗切算计了。
基督教民主党与黑手党都不希望共产党能在西西里赢得选票,他们拉拢他,是因为穷人们爱戴他、信仰他,由他来对付善于煽动群众情绪的共产党,再适合不过了。
他把头埋低了些,声音闷闷地响起:
“结果我成了刽子手,还成了他们的遮羞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如神祇像白布的人物都是完美主义者,仿佛自己身上有了一点污点就再也不能做人,就要碎了,要倒了。
倪雅有些恨铁不成钢,我知道你要碎了但你先别碎。别光顾着难过啊,开始想对策好吗我的神啊。
她语气里不可避免地带了一点催促,也带着现实主义者的直白:
“你以前不是每做一件大事都会给报社写信阐明原因吗?既然知道有人背叛,那就查出谁背叛你然后……”
话还没说完,就被系统紧急捂嘴,脑海中瞬间响起一串高频刺耳的警报声,像一排警车从神经末梢呼啸驶过。
“宿主请注意:禁止提前干预事件逻辑走向。当前行为已接近严重违规。请立即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