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上李承泽腕子时,范闲才发觉双手抖的厉害,他险些分不清是李承泽的脉搏还是自己的颤栗,忙拉了别人再探。
“小范大人您真是神人,殿下还活着!小范大人......”
听到活着两字,范闲双腿一软,直挺挺跪了下去,众人慌忙来扶,才发现范闲已然昏睡过去了。
一晃七日,这七日整个行邸如同笼罩了一层白色的雾,所有人陷在怪异的气氛中。
范闲昏厥后睡了一整日,爬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全然不见了伤心癫狂,整个人如同一块冷硬的玄铁,似乎失去了对外界情绪的感知,终日奔波在外,众人亲见他一步也未踏入过李承泽的寝室,任由李承泽昏迷病榻之上。
与在行邸中的不作为相反,在外范闲先是问罪革职了周兴,后带人四处围剿水匪残余势力,几日功夫扬州府的大牢内塞满了人,府外也是源源不断的人来递状纸,范闲不分昼夜开堂审理,并案调查,几乎要住在公堂之上。
见到滕子京在人搀扶下前来,范闲的双眼短暂亮了一下,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快步迎上去。
无论如何,滕子京活下来了,范闲是十分欣慰的,旧友的幸存使他看到了一丝希望,已知的结局可以被改变的希望。
但又陷入了另一种忧虑之中,既然已知的未来可以被改变,那么自己与李承泽的结局又该奔向何方,或者,这里是不是他们的结局。
滕子京看他心中的浪潮都写在了脸上,良久叹了口气道“别强撑了,你总该回去看看。”
范闲执笔的手一顿,墨迹滴落在纸面上,不得不毁了重写。
“老滕,我不敢呐”范闲将笔搁置回笔架上,脸深深埋在双手中“我这些天不敢回去,不敢睡,不敢歇,只要我一停下来就会想起那些画面,想到......”
范闲说到这里哽住了,头颅低垂下去几乎要碰到膝盖,滕子京拍了拍他的背,张口欲言又被范闲截断。
“我越来越胆小了,怕的事很多,怕救不到你,怕沉冤不能昭雪,怕贼人再度作恶,怕......怕我害死了承泽,我......”
范闲的声音压在胸膛里,低沉而破碎,像是被掐住脖颈无法呼吸的求救,他也确实在求救,巨大的心理压力要将他压垮了。
范闲以为滕子京会劝他,没想到滕子京却笑了。
“范闲,你太矫情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滕子京笑着拍了拍他的背,收回手正色道
“这里的每一个人,无论善恶,都有所求,也各有命数,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你既害不了谁,更救不了谁,不要夸大自己在他人命运中的重量。”
范闲懵住了,直勾勾的盯着滕子京不知该说什么。
“别这么看我,我只是在讲道理,就拿我说吧。世子救我妻儿那天起,我就知道或许有一天要为这份恩情送命,世子愿用我,我就是一把好刀,知恩图报算一种大义,你说这样的我,需要你救吗?”
范闲摇摇头又点点头,滕子京无所谓他的回答,继续说道
“世子是人,有自己的考量和担当,不是你手中的泥塑木雕,不用你小心翼翼的捧着,自有他一番机缘冒险,若真有事,你也未必是他最恨或最执念的人,不如看开些,去了心魔做自己真正想做的。”
人要首先是完整的自己,才能完整的爱人。
范闲恍然如被醍醐灌顶。
自从这一世两人相遇,范闲便一直在试图弥补过去的创伤,他固执的希望自己能救下李承泽,固执的要求李承泽不能沾风雪,固执的要他一世平安,却全然忘了李承泽是否需要。
他曾经最恨李承泽,后来最爱李承泽,便忘了问李承泽是否也最爱他恨他。
李承泽最后托付的是母亲,最后的绝笔书留给了李云潜,最信任的属下被他杀绝,最好的朋友是弘成。
似乎李承泽最恨最执念的,从来都不是他范闲。
可是你怎么能不恨我呢?!
你从没有真心爱过我,竟然连恨也不是给我的?
那我是什么?
李承泽,我在你心中是什么呢?
滕子京眼见着范闲消沉下去,埋首在膝间剧烈的喘息起来,须臾抬起头,又是一副七窍渗血的鬼魅样子,忙要唤医师,被范闲一把拉住。
“不碍事的,近日真气提升太快”范闲一把抹去血迹,影影绰绰在脸上愈发渗人了。
“一时乱了心智,真气逆行了,歇歇就好。”
气氛正诡异,衙役却闯了进来,进门就扑倒在范闲脚边
“小范大人,世子殿下醒了,请您回......”
话没听完,范闲人已在门外了。
近乡情怯
范闲一路风风火火,心中憋了一万句话,到了门口却畏缩起来。
能说什么呢?
你恨我吗?你为什么态度变了?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我们以后......
千言万语,也不过是求一个安心,图一个“我是不同的”罢了。
范闲推门时有些激动,门轴响动惊得李承泽一抖,牵动伤口痛的皱眉。屋内众人见范闲进来,都自觉的退出去了,将完整的空间留给二人。
时间似乎停止了,范闲一步步走向李承泽,握住他抬起的手,望向他的眼睛,两人默契的同时开口呼唤对方,随后露出无奈的笑容。
“殿下先说吧”范闲将李承泽的手贴在脸上,隔着层层纱布去蹭他的掌心。
“范闲,我做了个梦”李承泽声音干涩而轻柔。
“我梦到......”
范闲眨了眨眼,期待着李承泽继续说下去,他莫名觉得,如果李承泽讲出这个梦,一切都会不一样。然而李承泽没有,回忆思索的目光逐渐飘散迷离,范闲终于等不下去出声询问。
“殿下梦到了什么?”
“算了,我不记得了”李承泽自我嘲弄的笑了一下“当时在梦里觉得很要紧,想要讲给你,可如今都忘了”
范闲没来由的失落,不过他很快打起了精神。
“没事的,忘了就是不重要,殿下醒了比什么都重要,可有哪里不舒服?有什么事都要来找我,我一直在的......”
范闲一放松话都多了起来,被李承泽抬手捂住了嘴。
“行了,话说的好听,你自忙你的事去,如今我这幅样子不能公务,你一并代掌也是操劳,好生歇着去吧”
怎么刚说了两句话就要赶人?
“我不走!”范闲拱了拱他的掌心。
“别赶我,承泽,此番是我思虑不周害你受苦,我知你心中怨我的,总要让我为你做些事才能缓解我心中愧疚。”
“我怨你做什么?怨债各有主,我自会找仇人报仇”李承泽眼睫轻垂,懒懒的声音中含了困倦“不过眼下还真要你做一件事。”
愧疚作祟,范闲自是满口答应“殿下只管说就是。”
“诗仙之事,你欠我一个恩情,可还认吗?”
“自然是认的,殿下救我一命,刀山火海我任凭驱使”范闲连连点头,看李承泽仰卧不适,很有眼力价的将人揽到怀中靠着,李承泽也不客气,自顾自蹭着,在人肉靠背上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
“没那么夸张,只需要你费费心思罢了。我记得你师从费介老先生,由善医术毒物,想必是既善制毒更善于解毒了?”李承泽说着随手穿过范闲的披发把玩,发丝被范闲一阵点头带动,盖住了指尖。
范闲心中有些兴奋。
对,就是这样,李承泽,你要认识到我的价值,我可以救你护你,有我在你便不用忧心被人毒害。
“小范神医好医术,多次救我性命,我也是领情的,只是如今要再讨一样东西才算还清了恩情”李承泽的手总是不老实,受伤了也是一样四处探索,此刻滑到了范闲大腿上,险些扰乱了他的思考。
李承泽要讨什么?
续命良方,解百毒的神药,哪怕是讨范闲这个人,范闲都会毫不犹豫给出去,三世为人,挣扎许久,范闲心中放不下的还是那句话。
李承泽你看看我,我能救你的。
“我要......”
什么?
范闲似乎耳鸣了一瞬,并没有听见李承泽说了什么,又或者他不理解听到了什么。
李承泽依旧十分耐心的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要你做一味毒,要够快够狠,但不能痛,要留我体面。”
“为什么?!”范闲脱口而出,语气里是李承泽不明白的愤怒和质问
“李承泽,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你究竟要我怎样做你才肯活下去?!!”
“这么大火气做什么?”李承泽不为所动,只是动作缓慢的支起身子,从范闲的怀中挪开与他对面而坐。
“范闲,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活着就是全部的价值,你我都清楚,未来无比凶险,若再有一日我落到坐困垂成的境地,我情愿痛快一死,也不要在屈辱痛苦中绝望的消磨殆尽。”
说到最后,李承泽又浅浅的咳起来,无意识的摸索着衣摆攥在手中,妄图分散痛楚,却错将范闲的指尖拉在手中。
范闲心如刀割,一寸一寸的垂下头去,埋在李承泽的颈窝,几息之间,后脑多了一只手轻抚着。
“没事的范闲,你还年幼,别害怕,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李承泽的话语依旧温柔,但目光中充满了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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