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疏山云雾缭绕,没有其他山峰的高耸,也没有山上常种的绿树青松,肉眼可见的土地上种满各式说得上来与说不上来的草药,被人分门别类划开区域,用牌子写着生长条件和名称,因为要求湿度和光照不同,每片区域都会有灵力催动的浇灌水汽或是按时照耀的光照,不疏山独立开外,全峰依靠陆英长老一人灵力驱动,只与治疗炼药事务相关。
杼尘御剑而行,广袖长袍随风而起,从上往下看去有些地方连绵细雨,有些地方光芒万丈,明明已经午夜时分,漫山遍野竟十分热闹,他直接来到不疏峰顶,轻盈地落到沉玉楼阁之前,银色长发缓缓落下,发丝见隐约可见门上匾额题字“陵游”,杼尘收回佩剑,随意叩几下如同摆设的大门,便提步往里走去。
有几个下学后仍在苦背古籍的门生在药炉前昏昏欲睡,看见杼尘便慌张地起身行礼,杼尘冲他们略点头后直接推开内室的门,内室仅有一条能走的路,剩下的地方被各种杂物堆满无从下脚,榻上是唯一能让人坐的地方,有一半被各种书籍衣物堆满,另一半被一个男子半卧着,手中还拿着一沓书页,看见杼尘进来后才将视线从书中移出来。
那人长发银冠,面容俊秀,身形修长,清澈温润的双眸配上唇边一颗美人痣,似是没骨头一样舒适地躺卧着,见到杼尘也不起来,对着他撇了撇嘴,杼尘似是熟知其个性,把边上竹凳上的书扫下去后坐到他对面。
方见雪立马坐了起来,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杼尘,把被杼尘扫到地上的书捡起放到榻上,叹口气:“你来作甚?”
杼尘看了看四周:“前几日映景和慈桐刚把你这收拾出来,为什么又成这样了?”他在角落还见到了幼童玩的拨浪鼓和摇摇木马,木慈桐是方见雪新收的徒弟,小姑娘芳龄十二,已经过了玩玩具的年龄。
“都好几日了,乱点也正常,”方见雪胡乱应付,看上去不想并与他深谈房间为什么这么乱。
方见雪大部分时候性格情绪稳定,万事以笑容应对,平日只会把自己打理得像个人型,东西摆放却极其没有章法,有专门找东西的诀窍,上次杼尘来把他扔地上的发带拾了起来,之后再没见过那根---据说找不到了。
“之前托你修复的书进展如何?”杼尘也不指望方见雪能给他倒杯茶,直截了当问出目的,这书一周之前被宋洄从凡间带回,因损耗严重被交予方见雪修复。
“进展迅速,”方见雪挑起眉头,冲他莞尔一笑:“已经拼出书名了。”
杼尘冷眼看着他不说话。
方见雪不乐意:“书名可是很重要的,这可是全本核心概括,不过这个情况特殊,已经没法继续修补。”
“为何?”
“这本书名为《玄天密话经论卷上》,听名字你也能清楚,上面记载了很多失传的术式和阴阳咒,并且还分了上下两本。”
方见雪给他隔空捏出一个圆台,中间就是那本古书,几乎一吹就能消散的书页泛着淡淡的金光,四周竟有十几种蓝色的复杂术阵,和四微宗守护法阵有些相似,无法出手打破。
“可是这些术式过于古老,在我们现有的记载里没能找到破解方法,我给你回溯一下,能够追踪到初代四微宗主身上。”方见雪对他耸了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初代四微宗主已经可以追溯到修真界刚开始显于人世的时期,既没有仙盟也没有修道士家,皇室与修真界的联系并不密切,记载寥寥无几,甚至初代四微宗主都没留下名字,仅有一张过分模糊的画像。
“我会去问宋洄自哪里得来此书,如有进展再来跟你说。”杼尘见他确实没法,便起身准备离开。
“稍等稍等。”方见雪小心翼翼把圆台收回,而后突然撑着脑袋坐着看向杼尘,语气耐人寻味,杼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方见雪左顾右盼想给他倒茶,结果发现茶叶全被放在外室:“话说回来,我有些事想问你。”
“何事?”杼尘又坐回来。
方见雪不知从哪掏出把扇子,“啪”地一声打开,上书悬壶济世,他装模作样:“我掐指一算,见你面有黑印,心火急躁,可是心有郁结积攒不出。”
“......”他竟不知什么时候陆英长老还去兼职神算。
“身为医者的建议,你需要跟人说说话,”方见雪挑眉:“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当然你的脸没有别的问题,我是说你的思想不对。”
方见雪回想今日拜师典礼上见的那一面:“再看看你收的宝贝徒弟,你觉得这是好事吗?”
杼尘却没有回答他,只是闭着眼睛思索良久:“万虚门既然诚意将他送来,收下也是顺理成章。”
“那孩子极阴之体,是天生的炉鼎材质,”方见雪直接挑破:“还有那张脸,别说你只觉得这是个意外。”
“我已经与他谈过,他说过不想回万虚门,”杼尘眼神平淡:“所以我将他计入名谱,此事便到此为止。”
“...脸真的只是巧合?不是万虚门故意为之?”方见雪皱起眉头。
“巧合...”杼尘小声重复一句,而后闭上双眼,语气迟疑:“...你可相信世上有转世轮回这一说?”
方见雪收回了调笑的心态,语气沉稳:“得道者修为达到一定境地,等□□归于天地,灵魂自会被天道庇护,功德圆满者会轮回转世,又为何不信?”
杼尘已经听过太多类似的答复,他喃喃自语:“我只是在想,师弟会不会已经投胎轮回,拥有新的生命了。”
方见雪似是了然,语锋一转:“这不可能啊。”
他用扇子遮住嘴,仅剩下那双深邃的眼睛:“修魔者逆天而行,天道不认,就算能够成为罗刹阎王,也得下地狱不走轮回道。”他自然知道那个师弟是在指谁,他活得够久,足够见证上万场生离死别。
杼尘却没再回应,只是盯着方见雪的扇子,悬壶济世的笔触过于稚嫩,那是纪映景幼年给方见雪写的字,如今依旧字迹如初,似是被人用灵力好好保存下来。
方见雪在心里叹息:“你是觉得这个叫陈兰舒的孩子是阿晓的转世?”阿晓是陈兰舒的乳名。
“...也有这个可能,不是吗。”
陈兰舒刚上山时年龄很小,那年正好下了百年一遇的大雪,学堂提前放课,当年杼尘还是一头墨色长发,因为长个迅速的缘故身材看上去还有些瘦削,身形挺拔修长,已经逼近成年人的体型,年数不算太大,性子还有少年人独有的臭屁和做作,与现在的杼尘几乎判若两人,那天雪停后他轮值在山门前扫雪,一扫帚下去,旁边的雪堆里掉出来一个小孩。
杼尘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活人,纪空明以逗他为乐,经常给他讲各种鬼故事吓唬人,一瞬间漂亮少年的脑内浮现出各种雪怪与山鬼的文字,在冰天雪地中愣是给自己吓得一哆嗦,以为大白天见了鬼。
而后他反应过来,立马蹲下来摸了摸那孩子的脉搏,他看上去顶天四五岁,小小的蜷缩在地上,气若游丝,浑身上下带着冰渣和化不尽的白雪,脸色冻得发青,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热气,单薄的棉衣破了洞,棉花几乎掉空了,胸膛看不出有起伏,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但是杼尘摸到了那微弱的脉搏。
那天的雪反复无常,只停了一会儿后又纷纷扬扬往下落,杼尘手忙脚乱用外披把孩子裹住抱在怀里,甚至忘了其实还能御剑飞过去,风如同刀割般冷厉,如同悲鸣般哀怨,他的脑袋浑浑噩噩,只记得自己一路狂奔到不疏山顶,被提上来的一口气呛得死去活来,那孩子的寒气浸透外衣,他的怀里一片冰凉。
陵游阁的门生吓了一跳,杼尘带着满身的雪花就往里冲,方见雪急急忙忙出来:“怎么了怎么了?!...辰辰,你去扮雪人了?”他跟浑身落满雪花的杼尘撞个正着。
“我...孩子...”杼尘还抱着怀里不知死活的小孩,骤然从极寒到温暖之地,一瞬间冻得直打哆嗦口齿不清。
方见雪睁大眼睛,看他怀里又看了他的脸:“你有孩子了?”
“我捡了个孩子!”杼尘睁大那双泛着冰雪的眸子冲他大喊,气得崩溃:“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东西?!再不看看他真死了!”
那一晚实在是兵荒马乱,杼尘被方见雪指使抬雪回来,给小孩搓冻僵的四肢,方见雪给他注入灵力试图疏通穴道,一边在屋里架起青铜小炉煎药,当时方见雪的徒弟在外按照配方炼丹,次日清晨纪空明从外面办事归来,发现谁都没来迎接,云里雾里了解情况跑到陵游阁后,看见撑在桌子上昏昏欲睡的杼尘和在对面奋笔疾书写配方的方见雪,一旁的台子上趴着一个小孩,睁着溜圆的眼睛懵懵懂懂看着她,身上还盖着徒弟的披风。
当时正是初日破晓之时,他们都以为这孩子不会说话是个哑巴,问他从哪来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也摇头表示不清楚,只是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环顾四周,纪空明一思索,打算把他带到山下找户人家送过去,最好能找到家里人。
杼尘满面犹疑,拽了拽纪空明的衣袖:“家人会把这么小的孩子放到山口吗?”
纪空明小声说道:“家人不要我们可以送到别人家当养子。”
方见雪:“二位,你们不能背着点人吗?”方见雪一脸无奈的拿了根手边的草药,隔空逗了逗小孩:“宝宝,你爹娘是怎么叫你的知道吗?”
小孩却在听到这句话后抖了一下,而后缓缓移开视线,低下头去看肉嘟嘟的手指。
纪空明、杼尘、方见雪:“......”
杼尘镇定自若:“他好像知道诶,哈哈。”
......
陈兰舒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缓缓坐起身来,把昨天那个据说内含自己遗物的圆球揣进怀里,趁着天色刚刚拂晓,梳洗整齐后偷偷溜出了流仪殿。
纪映景和纪将离昨晚与他聊到很晚,在他抛出“杼尘是不是脑子出了些问题”这个观点后,两人没有立刻反驳,而是仔细分析为什么会这么说,最后得出结论这可能是身居高位者见多识广的通病,人走得越高见识得越多,就越会感到自身渺小,身居高位者越发阴晴不定贪生怕死也是多数。
最后一致通过大概是杼尘通透天机过多,总得有些舒缓情绪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