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兰舒随着纪映景再次前往山顶宗主的住所,清晨的温度比昨日感受到的要低,他身上仍是昨天的红衣,他在外面的玉簪花树下坐了很久,后半夜手脚都冻僵后才回屋里坐着,从他发觉灵魂残缺这件事开始,心境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颂哥儿的灵魂比他自己要重要,陈兰舒思索良久,决定把给颂哥儿找灵魂这事放在榜首,自己本是已逝之人,平白无故占人身体不妥当,也估计是因为自己颂哥儿才丢了另一半灵魂,陈兰舒忍不住叹息,因为修为不够,他只能用土办法。拿血作为媒介来探寻灵魂所在地,手指咬出来那么几滴血,颤颤巍巍分了两路,一条指向了浔江和扬州的交汇处,另一条指向了地底。
陈兰舒不可置信,生生又啃了几口血再来一次,结果依然不变。
颂哥儿的灵魂被分在了两个地方,其中一个地方就在四微宗?陈兰舒惊得眼珠都快掉出来,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在乌蒙镇土生土长,一辈子没出过门的魔修小哥还能有如此传奇的人生,脑内开始出现杂音意味着四微宗这条路是对的,灵魂向残缺的部分发出共鸣,只可惜不能知道确切位置。
但这也意味着他必须想办法留在四微宗,并且还得混出个名堂,才能不受阻碍的帮颂哥儿找灵魂,后半夜陈兰舒就在愁这事,他如何在不暴露真实身份的前提下跟杼尘说明呢?
正道和魔修天性不容,陈兰舒作为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魔尊更是恶名远扬,一日不死必有后患,当年他都能死在杼尘剑下,更何况现今?颂哥儿这小身板一招都承受不住,现改骨相或是毁容都来不及,陈兰舒最后想了个招,纪映景前来找他的时候见他一眼直接愣在原地。
走到山顶流仪殿门口时纪映景终于提出质疑,看样子憋了一路:“陈小友...能否请教为何要作此打扮?”
陈兰舒低眉顺眼:“万虚门的传统。”当然没这传统,只是他脸皮厚。
纪映景大概是真没出过远门,也无从考证,欲言又止后凭借涵养把疑惑压下,门口的道童低着头进去通告,谁都不敢往陈兰舒身上瞅,过一会出来一个,示意陈兰舒跟着他走。
“我在这里等你。”纪映景没跟着他前去,而是坐在外殿,陈兰舒就跟着那位道童进到杼尘独住的内殿里。
守殿共有四位道童两位弟子,只有那两位亲传弟子有资格进入内殿,道童告诉他直接前进即可,陈兰舒也不清楚能否唬住杼尘,便硬着头皮往前探头。
陈兰舒深吸一口气,记忆里的场景在他眼前掠过,浮光片影却留不住一片记忆的衣角,杼尘的住所是历代宗主里最小的一处,流仪殿原先是弟子住所,只是杼尘执意不搬,也没人能束缚他的行为,他沉默几秒,终于选择继续前进,他的步履十分轻盈,刻意维持这份空洞的宁静。
他走了大约半刻钟,眼见就要走到尽头的寝宫,却没见到杼尘的身影,他不由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制造了一些声响,但是没有人,也没有别的回应。
他去修炼了?陈兰舒不禁想到,他敲了敲寝宫的门,闷重的叩击声回荡在空旷的殿内,却激不起一丝风浪。
总不能是还没起吧?
陈兰舒眼睛溜溜一转,既然杼尘赖床不起,那也是在所难免的,他也没必要扰人清梦,现在出去找纪映景岂不是有理有据?陈兰舒不动声色松了一口气,胆子大了起来,跑去摸了摸寝宫门口羊脂玉雕刻的青羊雕像,用手指敲上去还有玉石的声音。
却听见什么东西从指间滚过掉落的声音,陈兰舒头皮一炸,想都没想就追着那东西跑过来,将乱滚的圆球扣在地上,定睛一看竟是那青羊口中衔着的宝珠,以他死前的造价来看,得至少五万两白银一颗,因为是楼岳独产的夜明珠,功效奇佳,可照明,静心养性,还能促进修为,乃修士喜爱的宝物之一。
陈兰舒:“......”这么不结实吗??
他把那珠子往里塞,却怎么都塞不回去,陈兰舒使劲往里怼了怼,怎么都想不通为何掉出来这么顺畅进去这么阻塞,他试图撑起来羊嘴塞珠,结果手中的夜明珠随着手部用力传来了咔嚓一声。
...完了,陈兰舒不可置信,颂哥儿还能这么孔武有力高大威武?一手捏碎一个夜明珠?他不可置信看了看那莹白的珠子,内里确实裂开一道贯穿一半的裂缝。
陈兰舒想都没想,立马跑到另一侧青羊处,开始抠它口中的宝珠,另一个反正塞不回去,索性把两个一起抠出来,还能展示出对称的效果,这一个谁知跟另一只不像一个娘生的,死活抠不出来,陈兰舒气得要骂街,故技重施使劲掰了掰羊嘴,试图让其掉出来。
卡的死死的,根本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什么玉没得过,非得摸这一个!陈兰舒欲哭无泪,他只是看着好看上手去摸,谁知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他环顾四周想找点趁手工具撬羊嘴,把挡在眼前的东西撇一边去,不怪纪映景看他愣住,陈兰舒昨晚发现客房里有针线,就把衣服的前纱背帘全部撕下来,偷偷去马车上薅了几米红绸,给自己做个了简易版面纱,红绸缝在衣服上遮挡撕下来的痕迹,顺带做了个连帽披风,把眼睛和五官挡的严严实实。
披风的帽子实在碍眼,陈兰舒把帽子脱下,只留遮挡鼻子以下的面纱,衣服没别的颜色,只能用红纱,一头墨发倾泻而下,被他往后随意一拢---
然后在红色与墨色的缝隙里,他用余光瞥见一个白点,他微微偏头往后看去,然后他发现那不是一个白点,那是一双白靴。
他后面站着一个人。
陈兰舒心跳骤升,惊惧和无措令他大脑思维爆炸,谁也不知来人站在他身后多久,只是他根本没察觉到其存在,因为这里除他之外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
他肉眼可见的颤抖一下,而后迅速低下头去,发丝从他眼前滑过,从肩头垂落,交织在红绸与纱影之中,他的嗓子开始无故发涩,一时间无法吐露任何言语,垂眸转过身来,而后缓缓跪在来人身前。
陈兰舒睫毛微颤,找回了自己的嗓音,那声音里夹杂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晚辈拜见宗主。”
身后的人正是杼尘。
陈兰舒想到,自己死前最后一眼,也是从下往上看向杼尘的。
他敏锐地嗅到别样的气味,流仪殿使用熏香是沉木,满屋都散发着幽静深远的香气,但是陈兰舒跪在杼尘身前,却闻见了冰雪的冷气,凉意几乎冻人肺腑,令本不温暖的地方更加寒冷。
“抬头。”
陈兰舒使劲闭了闭眼睛,现在没法把兜帽披在身上,面纱顺着高挺的鼻梁垂下,像是最后的遮掩,陈兰舒一寸寸将目光上移,见到了这个无数次午夜梦回都在他旁侧的人,却在真正看清面容时心中一惊。
杼尘身着银色拖地长袍,内里用蓝金色丝线绣有四微宗标志灵兽,四肢易磨损处和上身着白色软甲,杏色长裤配白靴,都与陈兰舒记忆里的装束一致---毕竟重点不在这里。
他的面容棱角分明,五官稠丽明艳,剑眉薄唇配着深邃的眼窝,几乎美得令人惊惧,陈兰舒对上那双中原罕见的湖蓝眼瞳后,却没有惊鸿一瞥,只是被那他眼底那冰冷的寒意刺痛心脏,陈兰舒怔怔的看着他,那双蓝瞳不敌记忆里的模样,如同一池深邃的潭水,黯淡无光的蓝色,毫无欲望也毫无牵连。
因为长相问题,在最初杼尘接任宗主时世人颇有微词,虽说能认出是男子,眉眼却过分艳丽,心怀不轨之人拿他的外貌与出身大作文章,直到几年后杼尘突破天劫,成为剑修顶端的几人,著名仙魔一役端阳事变中率领四微宗入世杀敌,斩魔尊毁边域,死于剑下魔修的血布满大地,如同一条璨靡的彼岸花海,最后劈下那道天地变色的剑痕成为现在魔修与修士的边界线,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洲。
自此无人再敢诋毁抹黑,毕竟谁都不想成为剑下亡灵。
杼尘用食指抬起陈兰舒的下巴,逼迫他仰头直视,因为身高原因杼尘微微低头向他靠近,银色的发丝随着动作从右侧倾泻而下,仅在发尾随手一束,陈兰舒隔着一层面纱,也只能感受到冰冷,杼尘连手都是凉的。
可是当年没有银发,陈兰舒想到,明明直到他死杼尘和他都是同样墨色的黑发,为什么现在全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