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过,肩头仿佛有什么落下来。
她分明瞧见陆徽之袖摆微微晃动一下,却又克制地顿住。
侧头看去,果然是一片树叶。
崔黛归心底忽而被一股巨大的悲恸淹没,她固执地走过去,伸手拽过他的手,拂上自己肩头。
那片树叶轻易便被拂开,打着旋飘落在地上。
这一刻,她认清了自己,她做不来良善之人。
“子德......”
她握住陆徽之的手,察觉到他听到这声时手指猛然地颤动。
两世以来头一次这样亲密地喊他,竟是这样哽咽不成调。
“对不起......”
她想,她大可同陆氏解释,大可与陆氏一起,将崔元仪视做仇人。
她想,日子还长,总归会有办法,她不会成为陆徽之衣袍上的污点,她不会让陆徽之陷入两难境况。
“子德,纵世事斑驳,因果晦涩,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她轻轻抱住他,却察觉到他蓦地僵住。
随后,一道沙哑着,怀了更深愧疚的嗓音截断她所有的勇气。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陆徽之任她抱着,掩在衣袖下的手攥紧成拳,整个人已如绷紧的弦,只差一霎的分神,便要向本能低头,紧紧回抱住怀中的姑娘。
可他没有,他只是仍旧将自己绷紧了,绷到极致却只淡淡垂下眸。
“回去罢。”
他喉间滚了滚,觉着自己像个懦夫,竟不敢对她说出那真相,只颓然艰瑟道:“别去启祥宫......别去看她。”
他不敢让崔黛归去送姐姐最后一程。
明明她都未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这一句传来,崔黛归心中翻滚许久的复杂思绪陡然一滞。
仿佛两世以来不休的纠缠终于在这一刻落幕,她心中连慌张都来不及生出,只有一片沉静的钝痛。
她松开陆徽之,退开两步。
眼中却瞬间有泪涌出,她抬了头,这才发现,这是先前那株海棠花树。
那日,她曾站在这树下,邀他一同去城外赏桃花,邀他一同饮果酒。
他那时是如何说的?
“好。”
崔黛归轻声应下,一如那日陆徽之颤着嗓音应下她的邀约。
分明春日时满树海棠,繁艳夺目,可如今,入目却只剩枝叶。
“都六月了,它怎么还不结果呢?”
她喉咙里明明都跟卡了刀一般,出口的声音滞涩,掩不住浓浓的哭腔,可还偏要故作轻松。
陆徽之听得心中痛极了,只觉自己当真如刽子手般残忍,将这姑娘一颗心血淋淋剖去。
可他不敢,不敢让她陷入更深重的痛苦。
珠珠儿的封位,是踩着她父亲的命得来的。
姐姐已死,珠珠儿还小。
他做不到将姐姐的心血摘下,他做不到将珠珠儿后半生的倚仗拱手还出来,这样卑劣的自己,有什么资格站在她的面前,说一句“陪着你”?
是他对不起她。
为了父亲,她那般决然,不顾性命去杀顾晏。
却杀错了人,报错了仇。
他要如何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他爱重的姐姐在推波助澜?
往后,她该如何面对自己?
陆徽之心中有如刀锯斧钺,张了张嘴,木然听着自己干巴巴的声音:“这是长寿冠海棠,通常不会结果。”
话音落地,他微微怔住,脸色更白。
崔黛归听了,垂下头去,轻轻“哦”一声。
两厢无言,一股涩然在两人之间蔓延,气氛沉默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可花树下的两人只是站着,谁都不曾挪开一步。
陆徽之望着眼前的姑娘,明明触手可及,却又恍若远在天边。
他默默看着,看了许久,像是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刻在心里。
终于,心中有片刻的松动,他几乎要忍不住伸手去抱住她时。
“陆表兄?”张乐容带了催促的轻声传来。
陆徽之刚要抬起的手猛地停住,无力地垂在袖中。
崔黛归并未察觉,只拍了拍手,笑道:“陆郎君,先走啦,来日再见!”
说完转身。
眼泪瞬间奔涌而出,顺着脸颊簌簌落下,却不敢伸手去擦。
只在张乐容身旁时,压低了声音,“皇贵妃的事......劳烦你同他说罢。”
这话几乎是哭着说出来的,张乐容听得心中一紧,抬手要替她拭去,却被她轻轻躲过。
“怎么了?”
“没什么,”崔黛归闷闷摇头,随手指了个方向,“我去那边等你。”
话音刚落,身后却有急促的脚步传来,还来不及回头。
她便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人在张乐容诧异的目光中,大步而来,从身后紧紧抱住崔黛归,带了无限的眷念,将头深深埋在她脖颈间。
濡湿的气息扑来时,崔黛归只觉脖颈上某处猛然被烫到。
是一滴泪落下。
陆徽之眼眶湿润,声音温柔得如同一场轻梦,只在尾音处带了涩然颤意,“蛮蛮......我有话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