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跟他说——说额娘每日辰时都对着南三所方向诵经。祝他,一切顺遂——”
注:南三所是清朝的阿哥所,位于故宫东南角,皇子大多都在此长大
原来那些桂花和萱草不是她用来调剂生活的,而是为他准备的。
怪不得去年八月的桂花干,要到今年四月才收下来。
她在等他来,一如他日日在东华门口守着一样。他的母妃,他的女儿,都在这皇城里,他却连见一面都难上加难。
我颔首将东西收好,门口看门太监的轻咳声响起,陈氏从容地理了理衣襟。
“前日老身还梦见常宁穿朝服的模样。”
陈氏抚了抚给香涵缝的百家被:
“跟他皇阿玛年轻时——真像啊。”
她眼角细纹里盛着光,将那句未尽的叹息揉碎在雾霭里 ,仿佛十载冷宫岁月不过是佛前燃尽的半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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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断续续说了很久,久到老秦的两壶梨花白都颠了个儿,久到我和他二人双颊都泛起了红,久到月光已肆无忌惮地洒在浑天仪上。
“那你后来可是见了常宁?”
老秦问。
“嗯,第二天一早我从西华门出宫,他跟个太守似的就立在宫门口。说到底我也是佩服他,怎么跟长了天眼似的,每次都能知道我从哪个门儿出?”
我笑笑,实则心中有些惘然,他定是日日都守着,守到西华门落了钥,再拐去东华门守着罢了。
他不一定信我会信守诺言替他看望母妃,但他信我对容若的感情,他赌我要知道容若的近况,他赌我容不得半分耽误。
第二日晨雾都还没有散去,我的软轿前脚刚踏出西华门,就见常宁斜斜靠在朱墙上,腰间玉佩撞着宫门兽首叮当。他伸手接香囊时,我指尖擦过他袖口未干的泪痕——
见陈氏缝在夹层里的萱草花簌簌落出几瓣,混着褪色布老虎的棉絮,他唇瓣抽动了一下,红了眼眶,而后突然将香囊按在鼻尖使劲嗅着。
他玄色朝服下摆沾满晨露,似是在宫墙根徘徊整夜。
淡淡转述了长春宫和香涵的现状,常宁颔首听着没说话,指腹一直摩挲着香囊角落的"宁"字。那金线早被陈氏摩挲得发毛,却比御赐的蟒纹更灼人眼。
良久,常宁仰头时喉结滚动如困兽,嘴角却噙着笑:“谢谢你,萩儿——”
虽然看他如此心下也有些感触,但实在受不的这小霸王如此喊我,憋了半晌,我半推半就点了点头,算是应了这句感谢。
盯着《画堂春》的残卷从常宁袖中滑落,宣纸被晨露洇得半透。
我颤抖着展开宣纸,知道这是唯一原稿,上面仿佛还留着容若的体温。
只见再熟悉不过的"一生一代一双人"七个字力透纸背。
我喉头梗住,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准备,但此刻却仍忽然想起去年蝉鸣声中的夏夜,容若在案后温柔圈住我时,指尖点着这行小字说:
“这七个字,便是我的一切——”
如今,这七个字后跟的,却是‘争教两处销魂’,却是‘相思相望不相亲’,却是‘天为谁春’。
他也定是记得那日的,那日我说秦观的正调过于悲了,总说什么牛郎织女每年见一次可以恩爱甜蜜,日日相对的恋人却要暗生嫌隙。
所以他写“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注:‘饮牛津’系指传说中的天河边,代指牛郎织女鹊桥相会。
“他知道我是拿给你的,给了我原稿,他还让我代为转述——还是那句话,这头七字,便是他的三魂七魄。”
常宁也没了往日的轻佻,倒是显出几分悲来。
不知道是在悲我,还是悲他自己。
“他还说了,知道自己负了你,此生已没脸见你。唉,说来奇怪,小爷我堂堂先帝五子,竟沦落至此给你们两个无名之辈传情话。罢了,看在你帮我探望母妃的份上——”
“还有这个,我从别处弄来的,你看看——”
说着,他用剑鞘挑起另一个锦缎残卷,卷尾残留着新鲜泥土,我慌忙抢了去,这怕不是他昨日说的藏在潭柘寺后山的东西?
初日照在上面,容若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字迹透出,上面是些未成诗篇的断句在风里舒展——
"半生浮名终误卿"的"卿"字被泪痕泡涨。
"回首碧落黄泉处"的"处"字戛然而止。
最骇人的是有一卷尾新添的朱批,铁画银钩写着"纳兰氏近日病笃"。
是玄烨的御笔亲书。
他怎的病了?
严重吗?那前一日进宫,玄烨怎的都不告诉我?
“他近日打算去渌水亭养病。”
常宁似是察觉到我的困惑,淡淡道。
“太医院去看过,开的方子要天山雪莲作引——”
他玄色披风翻卷如夜潮,露出内衬暗绣的平西王府徽记。
“听说三日前万岁爷刚把最后几株分给了后宫。”
我急急从轿里拿出了赫舍里分我的那份雪莲递了过去:
“请五爷——代为转交给容——纳兰大人——”
常宁低头看了看,然后嗤笑一声儿,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要说这世上的事还真是巧的,本来这东西一株多的都没有,怎么就恰好有这么一份在你手里——”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西华门轰然洞开,晨光如剑刺破尘霜。
常宁翻身上马时,怀中掉出枚褪色的长命锁——他装作不在意地挑了挑眉,他道:
“小爷我去年可就说过,不再帮你传话传物,免得又是好心没有好报,何况此物过于贵重,你确定放心交予我?万一给你的带到了刑部地牢,可不压的水银秤都要不准了?”
都此刻了,他还有闲心气我。
“他这病啊,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小爷我还有事,你有没有话要给纳兰的?有的话快说,趁小爷我今日在兴头上,愿意成就这一段破碎佳缘——”
见我垂首紧紧抱着那一包雪莲,他嘴角向下撇了撇:
“哎呀,算了算了,有什么你自己同他说去吧。你若快点去纳兰府,或许能赶上——"
话被急促马蹄声绞碎。我攥着残卷抬眼时,他已上马飞奔而去。
我不舍地将残卷抚了又抚,忽见背面透出极淡的墨迹。对着初升的日头细看,竟是容若用艾草灰写的蝇头小楷:
"宁负皇恩不负卿"。
风过时一束丁香簌簌而落,像场迟了十年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