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我进宫时分,一般已结束早请安,所以四月之后的这几次进宫,不是每次都能见到赫舍里,偶但我感到,她同两个月前,不一样了。
又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言笑晏晏是她,礼节悉数周到是她,只是在老祖宗殿里碰面,也只是打个照面,其他时候,她甚至不愿跟我碰一下眼神,在低头拿起茶盏时,也时不时会颤抖一下,盏盖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我不再在宫里过夜了,人多口杂,我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但因心里惦着为祜儿祈福,便改为三五日去梵宗楼陪一下老祖宗,所以越发少的见到玄烨,倒是常见到德嫔,一直相伴老祖宗左右。这段时间过去,她居然也跟在温泉别馆相见那次,给人不一样的感觉,虽然不知如何太好的处理待人处事之道,但这小姑娘的忠心,好歹确实是后宫不多见的。
又或许,大家都有忠心,只不过站队不同罢了,而笃定帮老祖宗更换酥油的德嫔,我赌她跟对了人。
之前在别馆闹得沸沸扬扬的三藩,近期可能稍微消停了些。是时,平南王尚可喜数十次上奏请求告老还乡,玄烨终是批了,据老秦说,这已经是尚可喜第十一次上奏请求告老还乡,原本一个辽宁人,被派到广东驻扎了几十年,也确实难为他了。于是兵权交给了他的儿子,子承父业,有父亲给打下的一片天,也算可以告慰先灵了。
如果按这个节奏下去,其他几个藩王的力量,也可以逐渐被削弱了。
我日日恳求上天,不要让我之前的无意之举真的加速了历史进程,我知道在正史中,三藩一定会被平息,只希望接下去不要发生大的变动才好。
我是个极敏感的人,前世是这样,如今也是如此。我感受到赫舍里的变化,联系到自己之前去温泉别馆一去不返,只将将寄了几封信让玲姑姑代为转达,便总觉赫舍里是对自己不满的原因才这样。人好像就是这样,越觉得别人不喜欢自己,对方也是能够感受到的,可能两个人之间本来没多大点事,只是因为一方的误解和另一方的放任,便逐渐疏离。
这日下午时分我才进宫,一上午东街西市都闹哄哄的不知道在凑什么热闹似的,街上都是人,马车被堵在路上耽搁了很久,故等陪老祖宗抄了三卷经文也是快傍晚时分了,便打算起身在落钥前出宫了。
德嫔这段时间在老祖宗身边待着性子越发稳妥些,微笑着要送我出宫门口。踏出慈宁宫门口的石阶,夕阳刚好落在西面宫墙制高点,冗长的,仿佛看不见尽头的宫道,从石台到锗色墙壁,一直延到斜角砖瓦,都笼罩在仿佛圣光的夕阳下。我驻足迎着日头闭上眼,感受这片刻宁静。
“萩儿。”
我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唤。
眼睛迎着光睁开,不自觉流下了眼泪。
回头,赫舍里正在玲姑姑的陪伴下,立在我身后不远处。
婷婷袅袅,只是圆润不再。我的心像被钳子狠狠夹了一下。
宫墙夹道的斜阳忽被云翳割裂,赫舍里氏鬓边的点翠凤钗在碎金里晃了晃,她惯常将头向左微倾的动作,原是因着东珠耳珰总被朝冠流苏缠住——此刻却只见孤零零的素银丁香坠子,在暮春的风里打着转儿。
在心里狠狠骂自己,我怎能如此狠心,她待我如亲姐妹,又刚失去了孩子,我可是答应过他的夫君,要保她平安的啊。怎就,就丢下她一人在这深宫自己逃回家了?
这么久了,我都不敢也不愿直面这个问题,此刻她就这样微笑着看着我,叫住我,习惯性的将头向左侧点了点。那个索尼家千恩万爱带大的长孙女,那个年少就嫁入天家荣宠盛极的皇后,此刻只由一个大宫女陪着,就那么略显落寞无助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无限愧疚涌上心头,胸口一阵酸楚,我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张了张嘴,泪如雨下。
“快过来。”
玲姑姑向我招了招,我小跑上前去,跪在她脚边,将头深深埋在自己的双膝上,发髻中插着的还是她过去送我的金团云步摇,穗子砸在青石板上有刺拉拉的响声。她绣着金凤的月华裙扫过青砖缝里新生的苔藓,那抹曾令我痴缠的苏合香里,混着太医院新贡的安神汤苦味。
”姐姐。“我终是接近于哭着喊出了这两个字。
她也哭了,一双瘦削的手将我扶起。
”别跪着,走,回我宫里说话。“
二人互相打量了一会子,估摸着她这两个月至少瘦了十五斤有余,一米六五的个头,现在应该只有八十斤上下了,本来的蒙古族姑娘的圆脸,瘦到两颊的肉都有向里凹陷的痕迹。
我低下头握住她捏着帕子的手,陪嫁的玉镯还一直戴着,但已经松松垮垮到感觉一垂手就会滑落的地步。她抬手理鬓时才显出腕骨嶙峋,鎏金护甲碰在汉白玉阑干上,当啷一声惊起脊兽檐角的倦鸟。我这才看清她大氅下摆的江崖海水纹已磨出毛边,这还哪里像是满清皇后的风采?
“怎的瘦成这样?”我心疼道,哭的止不住。
玲姑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赫舍里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三人默默走回了坤宁宫。
“皇后娘娘自萩儿走后,茶饭不思,只翻来覆去看你给的那几本佛经,到最后有两本都翻烂了。”
一关上宫门,玲姑姑立刻开口说道,语气中带了些微可见的恼怒的情绪。
让她憋了一路也属实不易,我低头垂目表示在听这个训话。
到底是宫里老人了,玲姑姑一看我的态度,便也将后半句话头生生咽了回去。
“罢了,都过去了,只是可怜我家主子,堂堂六宫之主,却如此遭罪。”
“行了,玲儿,少说两句吧。”
赫舍里像是累了,由着玲姑姑搀着坐在主殿的桌旁,但我们明明还一句体己话都没讲呢。
斟茶结束后,赫舍里让玲姑姑出去准备晚饭,这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只我们二人坐在殿内。
祜儿走后,这个殿越发清净,却也越发显得大些。祜儿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好拿走了,现在这个房间中和三年前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姐姐为何将身子搞成这样?”我有点嗔怪。是责怪自己,也是心疼赫舍里不好好照顾自己。
“唉”她叹了口气,刚举起的茶盏又开始颤抖。
眉毛挑了挑,她露出了些许无奈的表情。
“姐姐,如果还是生萩儿的气,您就打我骂我吧。”
说着,对赫舍里和祜儿的愧疚悔恨交织在一起,我扬起手就想抽自己。忙被赫舍里拦了下来。
彼此手握着,她的手柔软却冰凉,一如她的内心。
赫舍里幽幽地看了我一眼,良久,说了一句话,让我身上汗毛都立了起来。
她斩钉截铁地说:
“萩儿,帮帮我,我必须,有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