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素锦、玉凝连唤“姐姐”,云栊才觉自己竟对着东家的私事想了一大篇,莫名脸红了个透,惹得玉凝掩唇轻笑,说定是屋里人多闷的,叫开窗透气,再多拿些冰来。
好在凌香这时到了,刚好未时欠一点。
凌香脚步轻盈,进门时只携一只描花小食盒,衣裳不华,剪裁却极合身,素色衬得肤色温润。
她眉眼间有旧日妩媚未褪,却被一层克制的从容轻轻覆住,看人说话皆有分寸,不怯不媚,不起波澜,打量事物是务实沉稳的模样。
曹大使去世半年,凌香既不张扬哀戚,也未蓄意避嫌,寡居也清清爽爽,言行里尽是会过日子的利落和分寸。
她含笑将那食盒递给小丫头叫摆出来,向云栊三人微微蹲了万福:“云栊姐姐、二位公子,凌香来得迟了,还请勿怪。这是家中手作的灯盏糕,一点微意,请贵客尝尝。”
青楼女子之间是不道万福的,叫“姐姐”更非年序而是尊称,云栊连忙起来还礼,承涟和沈陵更是整衣正色一揖。
玉凝忙笑着圆场:“今日几位有要事要谈,我们姐妹便不打扰,四位在此安心坐着,要茶要吃的只管吩咐便是。”说着带着一众女子一阵落英似地走了。
承涟沈陵皆不便说话,自是云栊开场:“多谢姐姐愿意见我们。按理说我们不过是外人,如今旧事重提,难免叫姐姐触景伤情,故先向姐姐道个歉。”
凌香微笑:“苦不苦、难不难的,日子总归得过下去。我不知你们来意为何,但景川既是我夫,虽人已不在,若留下的什么还能帮得上你们,自然也是好事。他泉下有知,也会安心些。”
云栊见话到此处,可以不必绕弯,正色道:“说句实话,我们觉得曹老爷去世疑点颇多。他身居粮道要职,又偏偏在年底述职前骤然离世……姐姐有没有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寻常?”
凌香叹了一声,垂下眼睫,神情仍是淡淡的:“若说不寻常么,只有这个物事了。”说着,自袖间取了一方丝帕,递给云栊。
云栊展开一瞧,是四句诗:“两滴垂檐汇浅湾,人持炬影照夜燃。一横截断青峰顶,谷口深藏半亩天。”字一般,不过是寻常书办笔体,倒也合理。
沈陵、承涟也凑过来看,凌香便继续说当天情形:
“那日也无甚异样,他照常吃了早饭便进衙门理公文。年底本就是他最忙的时候,我也劝不动。夜里他还在批件子,我等不住他,便先歪在榻上睡了。”
“半梦半醒间听见他叹了口气,我也没多问,只道是公务烦心。谁知醒来时他人已不在,丫鬟说他回了曹府。”
她语声平缓,仿佛说的只是寻常别离,拢了拢袖子,续道:“我枕边压着这方帕子,想来是他夜里留的,也没交代什么话。到午后就听人来报,曹府起了火……再之后的事,你们也都晓得了。”
说到此处,她目光淡淡扫过那诗句,面上无悲无喜:“他生前不写诗,更不做这些虚文。可那帕子是他留下的,我认得,只可惜我于诗赋上不通,不明其意。他若真有什么话要说,也只能如此了。”
沈陵却是一门心思要解这诗,显然是猜谜,却不知是打一物、一地,还是一句话、一个成语。
他本想着先猜出来不说,哄云栊高兴,云栊实在解不出来再揭开,可想了半天,竟是毫无头绪,一时汗如豆大,也顾不上叫云栊再摸一摸了。
承涟却是目光闪了闪,笑笑,端起茶来喝,显然是猜中了却不愿抢先,弄得沈陵越发烦躁,早知道就不求云栊带他来了!
云栊见惯了自觉风雅然胸无二斗墨的达官贵人,这类雕虫小技更见怪不怪。她看承涟不说,沈陵不解,利落地笑道:“我猜是一个词:水火不容。”
沈陵细想了想,一拍大腿:“高啊!”
“两滴垂檐汇浅湾”,为“水”字象形,如屋檐滴水成两点 ;“人持炬影照夜燃”,“火”字似人举火炬。
“一横截断青峰顶”,“不”字上部一横,如截断山形;“ 谷口深藏半亩天”,“容”拆为“宀”+“谷”,似山谷纳天。
答案道破,逆推自是容易,可若从头想,怕是还要想上半宿也未必得解。好在沈陵向来知道云栊聪慧远胜自己,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大赞云栊——本来嘛,猜中也得装没猜中,这只是不用装了!
承涟却更关注那最后一句“ 谷口深藏半亩天”的寓意,用来形容官场黑暗、吞没半州民脂民膏再合适不过,而“水火不容”这个词本身更指曹大使左右煎熬、即将被灭口的命运。
再观那凌香镇定自若的言语神态,未必真像她自述那样,“于诗赋上不通”。或许这个看似朴素务实的女子,早已嗅到沈陵藩台之子身份的分量,借他三人之手为亡夫伸冤报仇罢了。否则如此私密的东西,岂能示于生人?
云栊和他对视一眼,见承涟微不可见地缓缓眨眼,知他和自己一般心思,更笑道:“粮么,自是最怕水火的。曹爷身掌粮道,自然也盼着风调雨顺、水火无虞。可惜只凭一字谜语,终究难以推断更多。”
“是啊。”凌香一叹,语气伤怀地说,“他素来仁善,十日一回,必往东城那座双神庙上香,祈愿年年丰收。我不懂农事,也不晓得收成如何,只记得这些年米价始终平稳,不过几钱上下,也许真是他的那份心念起了作用吧。”
十日一上香?也太频繁了……
承涟眉微一蹙便松开,轻声笑问:“可否请娘子赐教,庙里多只有一尊神,那东城双神庙,供的可是风伯、雨师?”
“公子有所不知,这双神庙是鄙乡一处特色。”凌香答,“说来也巧,供奉的正是水火二神。”
话音未落,连沈陵都听明白了。三人目光交汇,不动声色,但心中已了然——真正的钱粮清册底细,十有八九,就藏在那双神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