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云渡的渡口,摆渡的船伯手中拎着两只水鸭子,鸭子呱呱地叫,船伯往湖中一抛。
鸭子赶紧扇动翅膀,扑棱着钻进水中。
几个正在浆洗衣物的老妇人也站起身,船伯挑开斗笠,几人同一时间看向天际翻滚的墨云。
“长川那边......怎么了?”
老妇人放下杵衣杆,问:“长老......是时候开启封印阵法了。”
“不。再等等。”
船伯看了一眼天边,又慢悠悠地开始收他撒下的渔网。
“还不到大肆捕鱼的季节。”
风搅动着山谷,雷从九霄劈下,牛马在山川间狂奔。
玄明子算卦的筒子被风刮倒,田里忙活的小弟子背着竹篓往屋檐钻。阿枣着急忙慌地呼唤同门:“雨雨雨——鬼鬼鬼——”白胡子老道士猜测到什么,径直走向祠堂,一掌震开闭合的木门,祠堂内除了几个蒲团,空无一人。
“......”
“季洱呢?”玄明子拂尘一甩,金光骤起,两个弟子缩地成寸,出现在身前。
“明阳、明月,你们大师兄呢?”
两个童子对视一眼,躬身道:“半个时辰前,御剑往长川去了。”言外之意,他们现在去追,也追不上。
老道士怒目立眉,拂尘影动,扫落身旁的一只瓷瓶。
瓷瓶中原先关押着一只恶魂,随着瓷器碎裂,恶魂哀嚎一声,大声咒骂“你爷爷我——”,话还没说完,彻底灰飞烟灭。
“让季洱给我滚回来!”
白鹤从山顶飞下,绕着梨树结成环阵,山顶的金殿轰动,乘鹤来的老头慈眉善目,眉须在空中飘飞,手拿拂尘,脚蹬高筒玄纹白靴,行走间衣摆带风。
黑白相间的道袍上流光拂过天地玄文,光从殿堂之外拂洒穿过朱红大门,落在白玉地板。
玄明子和众弟子们面色齐变,一时之间,不孤山灵钟震响山谷,上下满门弟子,锄地的放下手中的出头,念书的搁下竹简,同一时间望向金顶。
修仙者众数,或躬身抱拳,或跪地叩拜:“恭迎祖师爷出山!”
乌云蔽月。
藏匿着无数仙门的山川大湖上空,一轮明月悲悯地照拂。亘古的时间下,南朝的士兵提着刀枪冲入万鬼潮中。万马齐喑,却别无他路。
“师尊。”
谢尘钰回头的瞬间,看见了他原以为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那个人,道君如霜亦如雪,这黯淡的月辉都为他袖袍添了新花。天光随着一道一道天雷劈下,逐渐转亮。
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季念昭唤出千山剑,回以谢尘钰一个微笑。
剑光惊鸿,剑气横荡之处万鬼湮灭。
那衣袂临风,已经背对着他。只有一道传讯响在耳边,谢尘钰迅速回过神。
“东北方,那里有处魔窟,把这些鬼踢回冥界。最难缠的鬼魔交给你了,我的殿下。”
他一口一个“我的殿下”,谢尘钰心尖尖都在跟着颤,但没空给出任何反应。
若是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这样......唤他......
就好了......
高空处的妖风要刮断人魂,谢尘钰想开口,已察觉喉咙沙哑到吐不出任何话。他撑不了多久,必须速战速决。
千山剑凝出的冰霜流过长空,季念昭往前捅破一匹活尸的肚子,剑柄旋扭,往外撕扯,扒拉开对方的胸膛。更多的妖鬼缠身,他一脚踩一颗活尸的脑袋,凌于尸潮之上,其余的来一个就用剑挑飞一个。
脚下青苔滑腻腻的触感混着草木泥土的腥气,一股熟悉的气息从脚底缠上来,季念昭发觉自己体内的灵气在飞速流逝。他奇怪地“咦”了一声,看向浸满鲜血的掌心。
这是谢尘钰第一次直面魔窟。
而这不过是长川万魔窟中一个。
谢尘钰悬停在尸山的上空,掌心渗汗,他垂目,目视脚下的土地。
被鲜血浸透的土壤,夹着无数断手断脚、新鲜的人肠、半腐朽的尸骸、彻底风干的白骨,还有那个蓝紫色光芒缭绕的凹陷。
有新生的青色小鬼,瘦长的四肢挂在硕大的肚皮上,狞笑着蹦出坑洞,还没走几步,忍不住馋意,开始啃食洞旁边的尸体。
他举起手中剑,对准长川正在哀鸣的,爬行的,被啃食的,狼吞虎咽的,惊惧的,猖狂的众生灵,十万,足足有十万......
满目都是交错的黑点,它们离他那样遥远。
此刻又那样近,近在咫尺,就在剑锋处......
谢尘钰往前迈了一步。
雷鸣大作,风雨飘摇间他看见了脚下的山河,又被云层遮挡,看不清任何人的脸。
他听见了苍生黎民的哭喊,他的子民的哭喊,却又被身边出现的鬼魔迅速替代。
他来到了一处幽暗无光,终年不见日的空间。天上流淌着的是无数只哭的笑的促狭的呆滞的鬼魔的眼珠子,脚底下踩着的是无数颗白骨骷髅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