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排字被人匆忙用浓重的黑色墨水勾了好几圈,大概是那边急忙中圈下,模糊得有些看不清。
字里行间却触目惊心。
戚宁安落笔素来稳重,这些字迹歪歪扭扭,不像他的笔墨。
姜容凝重道:“那边也许真的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可惜长川城内当年的境况,我们都无从知晓。”
他们这一圈人里面,当时唯有一个在长川城内。纵然不情愿,沈期还是下意识看向正睨笑靠在季念昭肩头的男人。
谢尘钰眼底还有笑意,抬眼望来的瞬间,沈期仿佛被这目光狠刺了下,疾速偏过头,又觉得自己落了下风,含怒瞪回去。
“你们都看我干嘛?”谢尘钰搭上季念昭的肩,不容许他躲开,顿声后才面无波澜地道,“当时陷在长川封印之中,我自顾不暇,并没有机会见到戚宁安。”
沈期不善道:“但人是你杀的。”
谢尘钰一手环腰,另一手搭在脸侧,伸指点了点太阳穴,目光放空。
季念昭偏头望他,谢尘钰本就生得英气,不开口说话时这厮俊俏得有些过分了。季念昭游手好闲惯了,没背过什么“皎如玉树临风前”文绉绉的诗词,只会反复琢磨他的眼,要把面前人的模样雕进自己骨子里。
不孤山附近的农人都是糙汉,撞见喜欢的村妇喜欢吹口哨,拎着锄头,拿几个馍馍,两方如果看对眼,黄昏就随便滚到哪片茂密的草坡上。季念昭从小耳濡目染,换作是他,动情最直接的宣泄方式,也不过解了外袍,热情相邀。
想起昨晚的荒唐,季念昭不经双颊一红。平心静气勿焦躁,季念昭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强行想正事。从阎罗殿出世后,仙门王朝的局面已经很乱了,有了谢尘钰的掺和,这下后面的局势必然得更乱。
正事没想两句,季念昭的神思又勾连到了昨晚两人床榻间的对白。
床榻上的言语大半都出自真心,自己的确有很多徒弟,于他而言每一个的份量都不轻。几十年的师徒情分,过去虽然发生过不愉快,季念昭仍然把当今凡尘的一干青年才俊当作自己名下的小辈。
但谢尘钰却是特别的那个。
从前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一国的太子,背后代表着的是南朝千千万的百姓,谢尘钰合该是人群中最惊艳的那个少年,季念昭的目光不能从他身上移开分毫。
那么现在呢?
分明今时不同往日,谢尘钰早已失去了当年的权力,地位,整个王朝,不复荣光,从万丈王座跌落,甚至为什么谢尘钰一出现在自己眼中,他就呼吸急促,双腿想要逃离,心尖却又渴望对方强势地接近?
脑子宛如被人剖开搅成浆糊,耳边呼唤声,风声,雨滴声在淫雨天被掺和在一处,轰隆——又一道闷雷撕破了明面上的平和。
为什么?
心头有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火辣辣的字眼把他胸口一下烧戳了个洞,季念昭猛地受惊扬手,掌心滚烫,下一秒却被谢尘钰握上。
时入深秋,他们目光相撞,谢尘钰今早起后拢了身镶兔毛的紫纹大麾,衬托得人不笑时还带几分威压。
谢尘钰那暗淡的眸光锁在他身上,颈间还挂着那枚玉坠子,显得沉稳又压迫。
季念昭把话在喉头滚了圈,没敢说出来,舌尖舔舐唇瓣。真是疯了,他可一点儿都不想把谢尘钰当徒弟了。
但这究竟是爱,还是说,他单纯对谢尘钰产生了欲望?明昆君身上的生死阵现在不仅锁着万鬼,还锁着他心中的猛兽。这潮湿粘糊,满含欲望的,比鬼魔还令人无措的,带有湿淋淋水渍的,链子又或笼子,怎么样也无所谓的爱欲禽兽。
姜容一目十行,把信中剩下的内容仓促讲来:
【我往深处走了三十里,马就不行了,这里恶气太盛,如果不是修士,没有能抵抗鬼魔的实力。施法护体消耗极快,我只能徒步前往,幸好一路上没有遇见太棘手的魔物。等抵达这座城池时,已经迫近黄昏,我还没进城门,就知道里面不太对劲。】
【这座城里的人最开始并没有注意我,我便混在人群里走进去。虽然我不相信长川会有这样一座城幸存,多半是幻阵和妖鬼的戏法,但万一有活人困在城中......】
【走了一截路,又困又饿,在沙漠里的好几天已经快迫近我辟谷的极限。】
季念昭错开谢尘钰的打量,不由得有些紧张。他摸向芥子袋,掏出一张符箓,拍到信面之上,“这是个打探那边虚实的好机会。”
“我还剩下窥梦符,如果信上所说的事情真实发生过,我进入幻阵中亲自去看看。”
沈期攥过符箓:“师尊,让我去吧。你的身体尚有旧疾。”
季念昭:“这里更需要你,幻阵只是幻阵,不过隔岸观火。你和姜容留在此处护着船夫和戚宁安才是正事。”他挥袖指向被捆在屋檐下蜷缩睡着的活尸,戚宁安像一只失了娘亲的雏鸟。
姜容应道:“好。”
谢尘钰抬眼扫向信面,没有迟疑:“三柱香之内。”就从幻阵中出来,不然他会亲自下场。
季念昭睫毛一动,慢慢撕破黄符:“瞧不起谁?你也师出于我。”
谢尘钰平静且客观地陈述道:“修为早就超过了。”
“......”
季念昭理直气壮地不想搭理他。
再睁眼。
面前不像是一处饥荒年间的边塞城池,更像是一处大型的歌舞坊......赌坊?不管怎么说,来来往往的城民都很热闹,夜里坊间点了花灯,他的魂魄正附着在戚宁安的身上,戚宁安刚从外面裹满黄沙的地方踏进来。如果不是身上还有残留的沙砾,季念昭恐怕都要怀疑哪个地界才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