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的小城本来就深秋多雨,昨宵晴了一整晚,他们绑了船只,正在岸边的茶铺里吃早点,外面的行人忽然带上斗笠蓑衣,撑一把伞赶着回巷收衣裳。
秋雨就淅淅沥沥地从疏梧桐叶间落下。
沈期边吃馄饨,边展开信纸,指尖摩挲发出“沙沙”的动响。他把信纸按在桌面中央:“字迹又变了。”
【我好像误入饿鬼城中了......这一城的百姓里根本没有活人,只有我一个。好哇,居然忽悠他爹我。】
姜容:“饿鬼城?”
谢尘钰垂眸,向他解释道:“过去年间,民间如果发生大规模的饥荒和疫病,冤死之人化为鬼和尸殍,变为一种名唤‘君茶’的饿鬼。”
沈期冷哼一声。
姜容戳着碗里漂浮的葱花:“君茶我们倒是对付过好多回,不是什么难缠的鬼魔。”
谢尘钰:“单独对付一只的确不算难。但君茶往往发生在遭过天灾的地方,一死就是一大片。它们生得极其丑陋,死后往往拖着生前的尸体挪动,手脚均是正常凡人的两倍,皮肉干瘪,虽然一点人样都没有留下,却很喜欢模仿人的动作和说话方式。”
沈期突然嫌弃开口:“它们最惹人厌恶的地方在别处。这些脏东西一旦盯上了一个人,并不着急对他下手,而是会尾随在他身侧一段时间。有时是几个月,再长点就是几年。它们藏匿的手段无穷尽,如果猎物在街上游荡,身边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行人都可能是伪装的饿鬼,因为它们需要观察学会猎物的说话行事。”
谢尘钰:“这些饿鬼喜欢在夜里变回原形。主人家在卧室里休憩,它们会爬到床板下,和主人家隔着一张薄床板,手贴手背对背。”
“一旦它们觉得自己模仿学习得差不多了,就会在此时对主人家下手。”
姜容舀起一汤匙汁水:“一城的饿鬼,还是在长川的腹地,恐怕就算是现在我们一行人,都要大费周章才能脱身。”
沈期心中疑窦丛生,皱眉写道。
【戚宁安,你那边的状况现下如何?】
信纸没有动响,季念昭拍了拍他的肩:“若真碰上这么麻烦的处境,那边大概没有功夫回你话。”
谢尘钰撑开一柄青竹色的油纸伞,季念昭眼前的秋景也在绿意中暗淡,他偏眸对上谢尘钰的眼。
谢尘钰踩过一块积了水的青石板:“去趟市集。”
见季念昭还愣在原地,谢尘钰顿了顿,解释道,“给戚宁安买些口粮。”
沈期把信纸又收回内袍里侧,闻言翻了个白眼:“此等小事就不劳烦你了,这位高贵的太子殿下。这具活尸怎么来的,你不清楚?别在这里假惺惺。戚宁安就死在你的剑下。我自己去。”
“那便去趟九华门的守观楼。”谢尘钰人已在雨里,伞柄擦过婆娑竹叶倾侧,将季念昭拢在那一半碧绿的天下,“你也闲得无事,就当跟我散散步。”
季念昭忽然拽过他的手腕,牵向自己:“靠近点吧,你的左肩已经被淋湿了大半。”
九华门在西陵峡一带的市镇和城区均设有守观楼,他们二人要查探方圆百里发生的妖鬼悬案,只需要去守观楼交接。
长川动荡后大小鬼魔都不安生,守观楼里来报案的百姓人很多,值守的女修单手撑在桌案上,案前还靠了两个裹布衣的小商贩,三人在激烈如火地争议些什么。
“喏,状案书搁那放下就行。“女修匆忙甩来一个纸箱,看都未再看一眼,依旧淡淡地听着。
“昨日城东五里处,当时那个天啊,你们没见过绝对难以想象。活像是仙人驾到,九重雷劫齐临,当真是不世出的天才问世。”
“娘嘞,你当就你见过那片天。我敢说,当时整个上空都被雷劫笼罩,那天空,黑压压泛着异紫,别提多吓人。”
季念昭听得好奇,也凑到这几人的讨论堆外旁听。
“稀云渡作为修仙界第一剑派,平日里都不拿正眼看凡人,昨日激动地就差激动地就差磕头跪下了。”又一个壮汉闻声加入对话。
“哈哈,你怎知那就是个少年。修仙的人哪一个不是长生不死的老妖怪。”
女修不愉蹙眉,丹蔻敲了敲台面。
“慎言。”另一人不赞同地摇头,压低语调,“你这话说出去,要是被哪个记仇的仙人听着了,横死当场倒是轻了,万一波及到你的子女……”他扁着嘴哀叹。
“要是别人我说不准,昨天我就在场,那人绝对不到而立的年岁。”
“可惜啊。”男人继续说。
“可惜什么?”季念昭问。
“他没有入仙宗。”
“为啥不入?多好的苗,我们八辈子求不到的机缘,只盼着进入仙山。凭他的天赋,未来七十二仙门必有一席之地。”有人附和。
“据说他在红尘已经成了亲,家中有一个凡人妻子,看其根骨必是没有修仙机缘,他割舍不下。”
“娘们算什么,大男人扬名立万,登顶仙界,何必这么小家子气。”听到这话,这一圈的人纷纷叹气摇头。
“要我说,仙人修仙看重了破尘缘,幻化入道。这人根骨奇绝,合该修道成仙。至于这红尘中的露水情缘,既然感情上堪不破,不如就借助些外力。”
“外力?”季念昭歪着脑袋看向说话的男人。
“斩断情缘最直接果决的方法”,男人顿了顿,拿手在脖间慢慢比划,“杀妻证道。”
季念昭讪笑:“你这说的什么话。既然人家都放不下自己的妻子了,夫妻琴瑟和鸣难道不比孤寂一人登上修仙路更强。”
“你这就是目光短浅。”男人昂着首,“比起一剑定乾坤的仙人,别说将军,就算是王侯,怕也难以匹及。”
九华门值守的女修安静地听着,末了冷笑一声,自己撩帘进了内室。
看来昨晚的紫雷并非什么鬼魔所为,谢尘钰自然没有再停留的必要,待他同季念昭在城里转了一圈,并无什么异样。
两人回到岸边,沈期已经把十几只鸡堆在船头,身边还倚靠着个熟悉的面孔。
沈如絮赶来得匆忙,眼底可见青黑疲惫,拢好的水色红狐围脖也被风刮得凌乱。
沈期与她对视一眼,道:“九华门的秘报,昨晚城池里出现了和奉贤相同手法的剥皮活尸。”
沈如絮颔首:“我领你们去看,恐怕在解决这件事之前,几位还要在此地多待上些时日。”
歌女半搂着衣裳薄纱,风露微寒。瓦窑里的姑娘那吴越的腔调在黛蓝色的楼瓦苔桥流淌:
“忽我回首这繁华如梦一场,一霎时七情六苦俱昧得。今朝又能唱完哪个的兴亡,落魄王侯旧衣冠,一坯土葬你这半生炎凉悲欢。”
众人坐在檐下,庭院里的雨洗清秋,石榴花正艳。
船夫为了驱寒,点燃一个火盆,沈如絮拿来一筐蔬果鱼肉,让众人围着篝火烧烤。
季念昭见檐下被布巾蒙着一把古琴,姑娘们从前用它练习,如今懒得耍这些笙弦了。他撩开布巾,随意拨了几声弦。
瑟瑟的塞北风霜寒意刹那弥漫下堂,琴骨铮铮,谢尘钰低笑,从芥子袋里竟掏出一把长箫,抿到唇边,箫声紧追琴声,千里荒凉的雪地里赫然升起一轮红日。
季念昭指端变幻几番,歌声里的景象如同长剑破空,琴声占据主导地位,一下拉开距离想把对方甩下。
谢尘钰紧随其后,更像是跟着追逐的饿狼,虎视眈眈想把旅人也拽下。
季念昭勾起唇角,不闪不避,曲间尽展锋芒,比之谢尘钰不遑多让。
缠绵悱恻的情歌一来一往间,霎时变为搏杀之曲。
两人面上均带笑,一招一式,寸步不让。
“不弹了。公子一点都不怜香惜玉,没意思。”季念昭把琴往身前一撂,取了个框里的红皮圆萝卜,搓掉上边的泥,拿把小刀刻雕花。
“你是什么小姑娘吗?还需要我让着你。”谢尘钰悠悠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