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谢尘钰究竟来过几回,回回都这样纵马奔走。
他从人家铺前过,姑娘极其熟稔将苹果往空里一抛,谢尘钰顺势一接,单手握住马缰,咬了一大口苹果。
沈期有意放慢马步,踱到铺子跟前,冲那姑娘道:“也给哥哥我一个呗。”
姑娘翻他一个白眼,回首冲铺里的兄长道:“哥,上回乱撩你未婚妻的那小子来了。”
“别乱叫哇啊啊!”沈期挥鞭一抽马屁股,骏马刨蹄,只在道上留下一排的沙。
季念昭瞟了前方远去的几个小黑点,悠哉地骑马踏着走。路过果铺,姑娘突然叫住他:“俏郎君。”
“唤我?”季念昭挑眉含笑指了自己。
姑娘点头,抛来两个果子。
“你俩俊嘞,比前头那个俊,太子殿下让送你的。”
季念昭一看身边,一个青袍小少年御马跟着自己身后。季念昭不纵马,他便也不跑,从方才还在人群里时,就一直带着笑站在人群外围。
见明昆君望向自己,谢余抿唇微笑着看回去,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要递给那姑娘。
姑娘摆手:“太子殿下每回月初都派人来付,不用了。”
季念昭将苹果塞进谢余手里,又踏上马镫:“走吧,再晚点就难以追上。我可不认路。”
田野禾苗绿油油一片,有三两农夫俯身在水塘间劳作,挥锄间向谢尘钰一行人瞥一眼。晴空万里,蓝天白云,京郊野径落在身后,草叶庄子掠两侧。
众人再一夹马背,马儿全都嘶鸣,被家临近河滩的农夫挨个牵进棚子里去了。
季念昭头一回来这种地方,下马,好奇多问了两句:“你们打架约在这打?”
谢尘钰接过农夫递来的一颗小球,脚腕转动了几下,那球便似颗活物,灵动地在脚尖跳动,又猛地一踹,踢给戚宁安。
戚宁安用胸接住,也丢到脚背颠了几下。
“你们来啦。”
面前只是一片宽敞的河滩地,既无瑶台也无围墙,只在中间设了两杆数丈高的主竿,竿上结网,留下仅供球过的孔洞。
那里早坐了一圈棕脸少年,个个大咧地坐在沙地上,裹着粗布麻衣,抹了把额汗,从灰里爬起来。绝大多是把褶衣褂子扎进裤腰里,高卷起裤脚,露出沾了泥灰的小腿肚。
他们早就已经踢了个把时辰,脸颊流的汗还混有油泥,红扑扑地看来,一笑露出酒窝。人也不拘小节,从草窝里扒拉出个小球就踢来。
谢尘钰蹿到河滩中央。
周遭五大三粗的农家儿郎们踏几步靠前,也不惯着他,对谢尘钰出自哪家、何等身世之类的事一无所知,只打趣道:“公子哥们好久不来这处了。庆幸这回没被拘着,可来试手?”
谢尘钰微笑,懒洋洋道:“你们有什么招也不要收敛,只管放马过来。”
谢尘钰挡住了小球,抬脚正欲踢,又想起今日队伍里来了个生客,回头问季念昭:“师尊要来吗?不如我们比试一场,若输给了弟子,未免难看不是?”
季念昭笑而不语。这小子哪里是诚心想和他比,估摸上回数落他说得太狠,落了面子,专程想赢他一回。
山里的小道童也喜欢踢草球,季念昭自然是其中老手。他撸起袖子,飘逸的袍子扬在空中,沈期眼前一黑,被衣服罩了满面,戚宁安等子弟们哄闹连连。
季念昭竖起大拇指,顶在胸膛:“来。”他说着扯起散在肩后的头发,并不方便活动,又想挽个马尾。
谢尘钰错愕望着季念昭的脸想了想,将手伸向脑后,将发带一扯断成两端。
“诺,接着。”
谢尘钰蓄起的乌发披散时已经长到腰间,却嫌麻烦,喜欢将之高高束起,又用缚膊高挽起袖子,练武服依旧掩不灭一身风流意气。
农家少年出来一个敲打起破锣,充当裁判。人马分为两班,谢尘钰一马当先,抢了球就跑。
他将球颠在脚尖把玩,如风一样快速地在人群沙场穿行过,直朝门网奔去,一如比剑时那样桀骜。
戚宁安和沈期难得互望,将门子弟以后都是要上沙场打仗,他们最懂排兵布阵。一左一右包抄过去,安插队友作为棋子堵在谢尘钰进攻的道路上。
高高耸立的几抹身影迅速缠冲而来,丝毫不顾情面。
谢尘钰将球很张扬地往空里一抛,正要射门。一道疾影带风擦过眼前,球刚弹在半空中就被季念昭踢了出去。
临门一脚被截胡,谢尘钰反倒不着急了。他淡定站在原地,并不打算自己追,将场上各人的站位迅速看了一遍,突然开口:
“沈期,左五步,截住他的后路。戚宁安,右三步,攻击抢球。谢余......”
谢尘钰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犹豫打量谢余单薄身板:“守住洞门,他会轻功,别给他逃脱的可趁之机。”
他又点了几个小少年,从不同的点位有条不紊堵住季念昭的路子。
季念昭携着球也不发动,只是灵活地躲开来自各方的攻击,气定神闲地朝谢尘钰那方一望,对上谢尘钰深邃的眸子。谢尘钰正凝神观察场上,显然极精用兵之道,哪怕一个小场地,也恰到好处地将每个人的性子本领落在最合适的位置,一人指挥数十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依旧有条不紊。
季念昭与阮执对视,轻扫并不看他了,足下绕两下小球显然要猛冲。
戚宁安和几人一同上前,前后左右皆有包抄,季念昭用膝一顶,远在人群外的阮执忽地接住那球。
谢尘钰:“谢余别动!”
季念昭立在原地,懒散伸个腰,也点起几个自己队伍里的小孩和谢尘钰的人马互相指挥对抗。
谢尘钰到底少年心性,很快按捺不住,眼见自己这方露出颓势,也加入混乱的蹴鞠战局。饶是这种人多口杂的场面,他追着球,还有空指挥全场的动向,季念昭每发出一句施令。他就立刻给出应对对策。
两方针锋相对,一场酣畅淋漓战后,依旧僵持不下,周遭人难免磕碰都挂了彩,谢尘钰除了汗湿额角,形容却不显狼狈。
少年天生恣意,心高气旺,况且谢尘钰承了父母明艳殊色的长相,沐在阳芒中,俊美张扬的五官一点也不输给这日头。
季念昭笑眯眯接住过门的球,俯视累得瘫在地上的谢尘钰。他笑问:“怎么样?可服气了?”
众人摊开四肢,迎着日头在地面火辣辣地烤,却也没有气力爬起。听闻这挑衅的话后,众人脸色齐齐大变,谢尘钰却沉着脸没说话。
沈期气喘吁吁地说:“殿下,其实刚刚那球踢得不错。”
“砰。”
沈期面色微妙地噤了声。
谢尘钰坐起来,一拳砸在地上,尘土飞扬。他低垂着头,纵然不见神情,也想得出那脸上的懊恼烦躁。
沈期安慰:“你别生气啊。”
谢尘钰却凉凉睨他:“我生什么气?本事不如人,我认了。师尊很厉害,徒弟还要多学习才是。”
他一轱辘爬起来,一点玩笑的意思也无,很是诚恳地深鞠一躬。
季念昭却胡思乱想腹诽道:哎呀,咋就和“不行”过不去了呢。
他也认真起来,话锋一转:“殿下能力越大,民众对你抱有的期望就越大。你可知期望是一件很重的包袱?”
谢尘钰沉眼垂首,状似漫不经心地听从教诲。
季念昭敛了笑:“今日只我一人说你不行,你就耿耿于怀,数次想向我证明什么。那明日呢?万一再多出几个人,几百个,成千上万人呢?”
“你是南朝的殿下,日后必有人将重如山海的寄托倾注在你肩上。可是说到底,期望本身就是个无底洞啊。纵你再有天资,你满足得了一时,难道满足得了一世吗?”
“当然,我信殿下能受得起南朝万民的敬仰。”
“但哪怕你是个贤才明主,总有一天,那标准会升得比天还高。而那时你又当如何自处呢?”
谢尘钰懒懒地盘坐在地上,下意识叩击剑柄,毫不拘束道:“我可以的。”
“谢尘钰?”
“父皇说过,我可以的。”谢尘钰烦乱地揉了揉额前碎发,重复了一遍。
这次几乎咬牙切齿,回答得极其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