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
响亮的巴掌响起,死寂如寒潭的氛围,又凝了几分。
那手在空里扬起一阵风,不带停留,又疾又快,打歪了他半张脸。
无邪愣愣地定在原地,捂住红肿浮起的巴掌印,脸上现出委屈和凄凉的神情。
他掀眼环视一圈金谷镇的镇民们,动了嘴唇,却没再作声。
闻子君面上前所未有地难看,凛若冰霜,态度终于强硬起来:“我叫你滚!”
无邪又看向手中剑,但银亮的铁器无法回答任何人的疑惑。他吊起嘴角,强装无事,又垮下,吊起,垮下,吊,垮,面无表情。
“赔我们粮食!”无邪走了很久后,两方人都站定不动,耐不住性的镇民终于又扯嗓吼道。
“爹,算了。”说话的女声虚弱却清亮,她不过豆蔻出头,面黄肌瘦,说话间作势要挽拿荷锄老农的手肘,“把我卖进乡里……乡里勾栏去吧,换一点食粮。我们不做这样的事,随我回家,好吗?”
季念昭认出了这姑娘,是之前坐在门槛上剥豆荚的小娘子之一。
她爹看了女儿半晌,粗砺的茧指磨在姑娘脸上,把她推到人群外:“年年,回家吧。”
年年露出欢喜的神色:“爹,我们走吧。”
老农却捏紧锄柄,摇头:“你快回去,爹……爹,留下。”
“啊……?”年年茫然愣在原地。
老农撞开小娘子,冲到人群最前端,不懂招式,疯了样晃那锄头,在空里抖得黄土四落。他壮胆大叫:“粮食!”
“仙君,再不给,我们、我们就硬抢了。”
“不是我们的错!”
“杀人偿命!”
“本来就该这样。”
人群涌上前,年年却始终没动,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熟悉的邻里流露出那样恶劣的面容。
“请拿走吧。”
闻子君苍白着脸,将幼童放在自己腿后,取下锦囊,本来欲递上前。
眼疾手快的镇民,却扯了那袋子就撒腿跑。
闻子君辨不清自己怎么痴看那人群散尽,却忽然想:那样多的人打开锦囊,失望地看那只有一小山的米粮,也不过一人半碗淡粥啊。
能活吗?
半碗粥?
是救了一个人,还是摧毁了一个人。
整个世界沃在白茫中。
远山田野尽头轰隆一声,水雾漫开,只见模糊的枯萎稻影。
逐渐的,看不清前路了。风来行医幡抖动着响,蒙蒙的声,幼童仓促的哭泣。本来死在这里也没事,死在哪里都没事,反正昙娘都已经先一步去了。谁死了,都——他被心头涌出的恶念烫了下,终于清明地睁大眼,睁到极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
又重又沉的磕头声。
面前的小娘子跪在泥里,大哭着将头一次次撞向地面。这样的力度,来上两次就肿得不成人样。她的半张脸,早已血肉模糊。
“起吧。”闻子君轻叹口气,从篓里掏出绷带,替她缠得厚厚的。篓里的草药也不剩了,他逼出灵气,敷在小娘子额头。
“姑娘家,会留疤的啊。”闻子君皱紧眉。
年年“哇”地哭得更大声:“对不起!!!”
闻子君听见自己平淡的音:“不是你的错。”
他起了身,年年跪着目送父子向城隍庙的方向离去。
这乡里的恶水流啊流,也不过沟间明早又添几具尸骸。
暮山晚霞,悲蔼地撷下山端火烧云,有炊烟袅袅。没有鸟的山林再静不过,苍苔尽头是城隍庙的顶尖。
两侧的景漠然避开了,他踏上阶梯,坐在角落里,想着明早离去后,何时再归来?
空山无人。
小儿哭哑了嗓,爬过来问闻子君:“咕。”
“饿。”
“……饿啊。”闻子君掏遍浑身上下口袋,沉默地站定,望了望庙中央落灰的城隍爷像。
灾厄来时,这里起初香火很旺,后来十里八乡连只香烛也攒不出。香灰也被人挖走,泡水冲服,抵饿。
他温柔地抱起幼子,拍拍他背:“睡一会儿,好吗?睡着了,就不会饿了。”
季念昭不想闭眼,但小童显然已撑到了极致。
庙内的稻草上午也被人搬走,也许为了吃。
闻子君寻了避风的角落,将幼子轻轻搁下。
他狼狈地执着旗杆,心灰意冷,支撑一路远道而来的气力突然不见了。若不撑着,只怕双腿疲软,再迈不动腿脚。
可是,这路已经走得很远很远,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