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问我这个灯塔的故事?”岳老揉了揉腰,把他往屋里引,“这么晒,走,先回屋喝点水。你说说你,这么年轻就到这个小岛磨时间,多不值当呢!”
“听说岳老当年也是年纪轻轻就守在岛上,您的家里也一直是看守灯塔,我想了解这样的故事。”
守塔人的小屋也就三十平米,茅厕挨在房间旁边,是漏风的。
屋里有着一条石板炕,还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插了烟囱的小炉子,一台电扇,一台发电机,还有台小冰箱。物资堆在纸箱中的角落,旁边有个暖水壶。
“这些年生活条件好了,有电可以用,还有电扇和冰箱。我爸和我爷爷也都是守塔人,最初守的,就是灰礁岛的这座塔……”他拿过暖水壶,周遥川见状,赶紧上手帮着,给岳老倒了水,自己也拿出水杯,润了润嗓子。
岳老的爷爷是第一代守塔人,那时候为了能多赚钱养家糊口,岳爷爷孤身来到海岛上,成为看守灯塔,在风雨中救助迷航船只的守塔人。
岛很荒凉,与世隔绝。时而出现的狂风暴雨更为这份孤独的工作增加了一丝紧张。
灯塔为来往船只指引方向,不能没有人守护,也因此,守塔人一年之中都很难回家团聚,除了生病、换班,每班要值一两个月,几乎没有其他的理由回到陆地。
岳老的父亲曾经和母亲一起来到岛上生活,经历过几次暴风雨。爷爷在风雨中听见了求助的呼唤,毅然决然地冲进疾风骤雨,救上来了几个船翻落水的船工。
他的父亲回到陆地上求学,打了不少工,又因为时代不太好,经济不景气,干脆子承父业,远离名利场,延续这份孤独的工作。
岳老原本也不想做守塔人,毕竟他的爷爷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中,为了救人而离开了这个人世,母亲患了重病,父亲却没有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你说我怨不怨他?他是个冷血的人,又是个热心肠的人!他救下的人隔几年都会带着鱼虾到我们家感谢。在岛上这么多年,他回到家之后都快不会说话了。”岳老的眼角的皱纹像是远山沟壑,溢出薄薄的水汽。
“他临终前说,塔不能没人守着!我就来了,学了海上的那一套规矩。但我的老婆孩子,都不能在身边,我也不让他们来,真是苦了他们。现在可好了,我儿子又去了狗尾岛的灯塔!早晚要和我一样,把他亲娘丢下!
“想着这几十年,我换过两三个岛,又回到了这里。外面那些,野菠菜,黄须草,风浪太大,等不来补给,困在岛上饿得不行了还能吃。马牙草不能吃,野草。”岳老指着山坡上红红绿绿的植物,滔滔不绝地说着,像是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聊过天,却在此时此刻,把记忆中的事尽数抛出。
周遥川认真听着,认真记录着,脑海中已经重构出一个延续百年的“守塔之家”。
守灯塔是一个相当边缘小众的职业,既是极少人的工作,也不像边防那样有军事意义,因此极少出现在新闻报道中。
但守塔人的存在见证了一段段历史,他们用普通人的微光照亮着航船的路线,在沉默中指引着千家万户归家的路。
或许什么时候,这个职业不再需要人一直守着,这份职业会被科技取代,被时代淡忘。
但将历史记录成文字,便是一份厚重的记忆。
灰礁岛上基本没有网络信号。有也只是一格的2G网络,打个电话都断断续续,周遥川在回复沈逝水失败三次,终于成功后,干脆过起了断网生活。
岳老带他巡视了一圈灰礁岛,带他登上夕阳下的灯塔,给他看这些年写下的日记,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字里带着错别字与涂改,但字里行间,则是责任的沉重与孤独的蔓延。
晚上,岳老检查完灯塔,坐在房前的小板凳上,背着柔柔晚风,轻声唱起了歌。
海风你轻轻地吹
海浪你轻轻地摇
远航的水兵多么辛劳
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
让我们的水兵好好睡觉……
这是首老歌《军港之夜》,周遥川这个年纪,又算是大半个北方人,却是没有听过,只能听出其中饱含着怀念与深情。
岳老和他说了这么多,唱歌的时候嗓子都有点哑,吃了周遥川给的西瓜霜含片,仍然兴致高昂。
天空晴朗,星月灿烂,海浪有规律地拍打海岸,发出令人安心的,感到放松的白噪音。
灯塔的光与月光照耀在漫无边际的黑色海面上,碎了又合,合了又碎。
这是黑夜与汪洋无法吞噬的一隅光明。
周遥川闭上眼睛,听风,听浪,听沙哑的歌声,心神随着不断重复的节拍逐渐飘远,落在历史的长河中,与一代代守护在荒岛上的守塔人打着招呼。
他听到了日日夜夜的孤寂,无法陪伴家人的忏悔,坚守岗位的决心,还有风雨中生命的呼唤,良久,睁开眼睛。
岳老没有再唱下去,他怔怔地望着灯塔,像是看到了闪耀光芒中的峥嵘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