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星还未升起,月亮潜藏在云层深处,整座胥阳山在浑浊的夜色中散出柔质的冷光,属于逍遥派的那方低矮屋楼出现在视野中。
祁素商听到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热血沸腾,战意如潮。
似有一股雷霆之力即将爆发,他带着必胜的信念穿过红霞般燃烧的枫林,然后被一股来路不明的力量猛击落地。
祁素商自满地落叶中狼狈地爬起,四下寂寂无声,空无一人,头顶枫叶层层叠叠、如火如荼。红橙交替,宛若天然的符篆印刻,挺拔粗壮的枫树伫立在四周,枝干交叠延伸,似某种守护。
他在成堆的枫叶中找到自己的剑,惊讶地发现这柄由万年玄冰所铸的绝世宝剑竟然就这么轻易地从中间裂开,断成了两截,更要命的是,他从空中摔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脚,此刻脚踝疼得厉害。
祁素商在心底暗骂一句倒霉,杵着断剑一瘸一拐地往枫林外走,来回三十七圈,发现自己第三十八次站在同一株枫树底下。
天几乎快亮了,他又累又渴,恨恨看了眼手上的断剑,在心里第三十九次问候锻剑之人全家,越想越气,将这没用的东西用力往远处一扔,眼前虚影重重,恍惚中只见远处悠悠走来一道身影,两眼一闭,不省人事地栽倒下去。
喧嚷间,好像有谁刻意拿了毛刷顺着他的脸颊轻扫,祁素商伸手一抓,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毫无防备地跌入一汪水色。
秋意盈盈,少女眼眸如镜,对上他的目光,如剑锋般明利,闪烁着漂亮的光芒,直摄人心魄。
微风簌簌,满院桂树轻轻晃动,落下一场花雨。
一瞬间,周围的喧嚣尽数远去,祁素商呆呆地看着眼前人,直到她轻轻抽动他手中的发丝,那缕被误认为成毛刷的黑发自他指尖滑过,在炙热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冰凉的触感,比世间最好的锦缎还要软。
他想说话,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半个音节,喉咙像被火烧过一般干涩。
少女抚上他的额头,她的手比发丝更凉,激得他一阵轻颤。
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远处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秒,灵剑门长老的身影便出现在视线里。
祁素商被灵剑门的人接回,一行人已高高上了天,他艰难地偏过脑袋,偶一回望,只见缥缈的云层外,那姑娘黑发白裙立在原地,似梦似幻,如松如竹。
这就是他和灵秋的初遇,上天没有顺着他的莽撞许他一场酣畅淋漓的天人相战,而是在彼此刀剑相接前毫无道理地赠他一瞥惊鸿。
他烧得太厉害,以至于很长一段日子里,连梦中都萦绕着浓郁的桂花香。
自那日起,祁素商成了胥阳山的常客。以防万一,他随身带着许多柄剑,不敢靠得太近,只敢远远观察着逍遥派内的风吹草动。
有时候,灵秋带人练剑,那柄沉重的凡剑在她手中婉若游龙,轻巧地舞动。
有时候,她和师姐一起下山到集市上替人算卦画符,鲜红的符纸被风吹起,在她面上映出桃花似的淡粉。
有时候,她一个人在书坊借来厚厚的《伏魔经》,坐在茶摊上埋头苦读,不时因为其中晦涩的语句蹙眉沉思,咬着笔头在纸上煞有其事地写写画画。
祁素商跟在她身后,一天天观察过去,秋去冬来,薄雪铺了满地,床头的札记一页覆过一页。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她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
终于,当他将手边的《伏魔经》读到三分之二处时,灵秋站到了他面前。
不幸的是,他成了她的手下败将,幸运的是,她似乎并不记得他。
祁素商暗自下定决心,下一场定要反败为胜,再不济也要同她打成平手,然后堂堂正正地走到她面前,主动表明身份,借答谢她的名义与之结交亲近。
他未料到,这决心一下便是二十一场对弈。
第二十一次败在灵秋手下后,祁素商再也坐不住了,他鼓起勇气,主动向她递出结交的橄榄枝,却被她毫不留情地忽略拒绝。
她不记得胥阳山上被她救下的灵剑门少主,更不在乎擂台上的手下败将。
祁素商真的很生气,但更多的是一种几乎从未体会过的挫败感,在心头累积,堆叠。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胥阳山下,只能远远看着她的日子,煎熬至极。
这份难耐的情绪持续了好几个月,厚厚的札记又平添几页幽怨心事,直到门中来信通知他不必再战。第二年,他便同北方的世家子弟一起入了太霄辰宫内门。
同一年,灵秋参与水境试炼,击杀千年蛟,震惊世人。从那之后从多如牛毛的百年天才中一跃而出,成了人人交口称赞的古今第一天资。
他和她不是难分上下,而是从始至终泾渭分明。
太霄辰宫招收了一批世家子弟,需要有人跟在他们身边。说好听了是协助伴读,说难听点就是时刻监视。
这样的人自然不受欢迎。
祁素商明白自己的命运,从进入太霄辰宫的第一天起,他便自觉地咽下苦果,蹉跎数载,也在这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面前成为了说一不二的大师兄。
日子比刚开始时好过了许多,这些年他辛苦挨过来,沉默不语,只是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夜晚会想起曾经作为灵剑门少主的时光,回想起当年胥阳山上意气风发之时的惊鸿一面。
每到这时,他便翻出札记,添上几句回忆。润色描摹,也成了厚厚的一卷。因常年频繁的翻动摩挲,札记边缘都有些微卷。
祁素商一向看重这本札记,随身携带,然而此刻,他所珍视的心事却摊开在了一个陌生人眼前。
云靖将遗落在地上的札记捡起来,长睫倾覆,垂眸翻看,指腹划过柔软的纸页,指尖却因过度用力泛白。
他与灵秋错过的那几年尽数记录在这本札记中,与另一个人的少年心事并排而列。
云靖失魂落魄地站在灯下,一遍遍翻看那几页,像极了故意找不痛快,却又迟迟舍不得放开。
别人笔下的她如此鲜活,那些逍遥派事无巨细的生活他此生从未见过,也再不可能得见。
云靖心中涌起一股不平。
她总是如此轻易便惹人心动,而他呢?满腔炽热,明珠暗投。
想必今晚所说同生共死的话在她那里不过是他作为仆从表示忠心罢!
当初答应灵秋的本意只为有机会能与她常常接触,如今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是真心实意、真情实感地把他当仆人,连在外人面前介绍也不需要的仆人!
一腔幽怨心绪无从倾诉,云靖手握札记,沉默不语。薄薄纸页上的字字句句都像是针,一下一下,把他钉进活地狱里。
从未有人告诉过他终于见到她的日子比等待她的日子更难熬,生也不能,死也不甘。
想到方才灵秋与祁素商笑着交谈的模样,云靖整个人一顿,看向手中札记的目光顿时沉沉。
她喜欢这个人吗?他们很熟吗?难道除了札记里写的,他们还有别的交集?进了太霄辰宫,这个人不就更好接近她了?
绝对不行!
当天晚上,他顶着银霜楼众人复杂的目光,将札记揣了回去,摊开在桌面上,将其中记录灵秋日常的语段整段誊抄下来,然后颇为嫌弃地将整本札记一甩甩出千里远。
“凭你也敢觊觎她?做梦!”
直到札记化作一个小点彻底消失在夜色中,云靖才如释重负地拍拍手。
他一转头,正巧对上于风的大脸。
于风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师弟,道:“师父找你。”
云靖有些莫名。
从小到大,父亲一贯很少找他单独叙话。
父子俩相见,相对无言,云正沉默良久,缓步上前,将一枚淡金色的丹药放到他面前。
谁能想到,堂堂的银霜楼少楼主竟然在外面给人家卖身为奴!?
还是上不了台面的那种!
今夜云正在一旁目睹灵秋与祁素商聊天,两眼一抹黑,简直快要气晕过去。
想到幼时云靖在香满楼前苦等灵秋六个月,冰雹浇头,砸得他满脑袋包;又想到少时为她随口一句,云靖头也不回出走万里,拜师太虚宫。
曾经为她苦等,等了五年又五年,如今为她损耗修为,失了五年又五年,眼下,连清白和名节都一并给了出去。
凡入无情道者,此生必遇一情劫。
凌秋就是云靖的劫。
云正本想顺其自然,却未料他陷得越来越深,从幼时起便没有过消停。
看他如今模样,大有一去不回头之势。
这可如何得了?
云正思来想去,寻得一堪称“作弊”的法子。
五百年前,他身边也曾有一位亲近之人深受“情”之一字的折磨,眼前这金色丹药便是他历经千辛万苦,寻来的解决之道。
云正递上丹药,对云靖道:“此乃为父师弟青阳穷尽毕生功力所炼太上忘情丹,只需一粒便可忘却前尘痴念,从此心无旁骛,专心修炼。”
这样的丹药当年青阳师弟共炼出两粒,一粒他弃剑下山时随身携带,一粒留给了云正和段若霜。
青阳说过:“情之一字自古以来伤人最狠。”
他未曾料到,云正和段若霜的姻缘顺遂,并没有机会用上太上忘情,这药如今落到云靖手上,可谓命运使然。
云正将忘情丹递给云靖,他却不接。
云正恨铁不成钢道:“那灵秋对你何曾有过半点情谊?你将召雪刀给了她,难道还看不出这点?若你二人果真心意相通,我又怎会横加阻拦?趁早回头,将此劫渡去才是正事!”
召雪凝霜本是一对,刀剑相合有断天撼地之力,共振同频,虹光乍现。
剑在他手上翩若游龙,刀在她手中却从没有过该有的反应。
他们的心意从未相通过。
他一直尽力忽略这点,却被父亲一语点破。
云靖低头看着那枚丹药,喉头动了动,眼神却一点点暗下去。
他沉默良久,最终伸手将丹药拾起,捧在掌心。
“她并非对我全然无意,只是尚且懵懂,不知世间情为何物罢了。这药我不会服,但我收下……若有朝一日她斥我离去,我自会吃了它,从此忘却前尘。”
云靖的声音低哑,却格外清晰。
门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风吹开窗子,是一场夜雨潺潺。
云正看着他,须臾,终于叹出一口气。
“当断则断。还有,既然你想与她谈情,就莫要自降身份。”云正一甩袖子,斥道:“像什么样子!”
“是。儿子知错。”
云靖向他行礼,掌心轻轻颤抖,那颗太上忘情丹在瓶子里摇摇晃晃,发出轻响,如同一颗不安分的雨珠。
绵绵细雨淅沥着下成瓢泼大雨,灵秋快步小跑进院子,理了理被沾湿的衣裙,忍不住皱眉,将怀里的召雪刀随手一扔,不愿再看。
江芙一见她,立即上前,面露惊讶之色:“为何不留在云霄阁?云靖呢?我不是让他守着你吗?”
不提还好,一提云靖,灵秋就气不打一出来。
只是想到师姐本来就不喜欢他,她还是决定闭口不言,只解释道:“我既然醒了就想回门派休养,而且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太霄辰宫都乱成一锅粥了,谁还有心思管我?说来说去,还是自家门派最好。”
“也是。”江芙点点头,施法替她驱散了身上的水汽。
灵秋道:“对了师姐,师父在哪儿?我想见一见他。”
“咳咳,一回来就找为师,看来你是在北方世家面前耍够威风了?”
身后传来一阵轻咳,灵秋转过头去,正是逍遥散人。
见他一身衣袍濡湿,一看就是刚从大雨中归来。灵秋撇嘴道:“原来师父早就跟在我身后了。”
想到云靖所说,是逍遥散人替她做假身份,灵秋内心疑窦重重,心道今晚定是要将此事好好分辨一番。
她这位师父虽然连剑也拿不起,内功心法却一贯上乘。所谓真人不露象罢了。
逍遥散人显然明白她的来意,三人进了屋子,当着江芙的面,他也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大大方方道:“聂苏后人的身份的确是造假没错。不仅我一个,逍遥派上下都会为你遮掩。”
“为什么?”灵秋不解,“师父明知我与聂苏两家全无关系。”
逍遥散人静静看着她。
有那么一个瞬间,灵秋几乎有种一闪而过的错觉,以为他看透了自己的伪装。
然而逍遥散人紧接着咂咂嘴,往后一仰,摆出一个吊儿郎当的姿势,问出一个似是而非的问题:“你如何敢肯定自己聂苏两家无关?”
他道:“你身负天命血脉,一定出自十世家,聂家如何?苏家又如何?十世家俱为一体,分那么清楚做什么?重要的从来不是身份,而是血脉。只要有天命血脉在身,天下人的眼睛就都紧紧黏在你身上。聂苏后人的身份不过是生死关头的权宜之计罢!”
“师傅说得没错。”江芙道:“天命血脉重出江湖已经是大事,你是十世家后人,不必计较到底归属哪家,如今这个身份是恰如其分。”
灵秋点点头。
没想到师父和师姐的想法与自己一早找好的退路不谋而合。
她从逍遥散人处走出,空山雨后,满目新绿,心底最大的石头正要放下,手却被人猛地拽住。
“师姐!你快跑吧!”
兰翘抓着她的手,一路将她带到小院角落一处僻静的屋子,慌张地环顾一圈四周。
“师姐,快走吧,离开阳华境,跑得越远越好!”
小师妹脸色煞白,双手不住地打着颤,连声音都在发抖。
夜深露重,山门外的风卷着树叶呜咽作响,拍打着窗户。
灵秋怔了怔,还未来得及开口,兰翘已将屋门关上,转身从角落里抱出一个包袱,狠狠塞进她怀里。
“师姐,东西都在里面,灵符我替你画了许多,你现在就走,从小路,不会被太霄辰宫的人发现的!”
她的声音几近哽咽,眼眶通红。
电光石火间,灵秋眼神一动。
自从被闻人双双推入万丈崖后,兰翘便染上梦魇之症,常常吵着要回逍遥派。
当日万丈崖底,宿妄的话犹在耳畔,灵秋几乎一下意识到了什么。
她蹲下去,安抚般拍拍兰翘的背,轻声道:“阿翘还不知道吧,我如今是神尊认定的聂苏后人,是天命血脉。这境中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与逍遥派无关,决不会有事,阿翘放心。”
她牵起兰翘的手:“神尊派人追查作乱的魔族,发现此魔早在阳华境外潜伏多时,如今恐怕还未走远,我们可千万不能乱跑。”
兰翘怔了一瞬,看着她的神情不由得迟疑了。
她跟着灵秋往屋外走,片刻,抬首问道:“师姐还会进太霄辰宫吗?”
灵秋伸手替她理了理肩上的发丝,语气温柔,像哄小孩:“放心,我心里有数。你只管安安稳稳地睡一晚,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师姐保证,很快就可以回逍遥派了。”
“真的?”
兰翘还是有些迟疑。
“真的。”
灵秋点头。
她目送兰翘进了屋子。
房门发出咔嗒一声,与之同时,灵秋手上泄力,指尖那道微弱的杀咒顿时在雨后潮湿的空气里化作无形。
她低头看一眼怀中包裹。
眼前夜色正浓,想必太霄辰宫的人还循着那缕残余的魔气在阳华境外四处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