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珵以为祁莘担心隔墙有耳,叹了口气:“这里没有别人。”
“……咳,”祁莘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没多说什么,他转而收敛了所有其他情绪,严肃起来,犹豫再三的话最终还是说出了口,“你知道……平王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平亲王赵序,是当今圣上赵骁仅剩手足,背后势力是罗长峰一众。
虞珵听出了祁莘话里的不对劲,神色冷峻起来:“什么意思?”
祁莘:“他死了。”
“!”
虞珵瞳孔收缩了一下。
死了?
那线人来报那个还好端端处在宫中的人是谁?
虞珵没说话,等着祁莘解释。
而祁莘又把头低了下去,他再次深吸了口气:“也就是说……现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只是个套了层皮的冒牌货罢了。”
话即此,不必多言。
——有人要开始行动了。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虞珵问祁莘:
“他是怎么做到的?”
为什么一个人死了,被调包了,身边的人会一点察觉也没有?
他们是通过什么巫术捏造出了那么一个一模一样的人?
然而就算样貌能够捏造,那生活习性呢?说话习惯呢?举手投足间——怎么会一个人都发现不了?
更遑论在那个权位的人,朝中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又不回答了。
虞珵等着祁莘的下文,然而祁莘却好似再也开不出口了一般。
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挺直了脊背。
身旁人遮挡住大半张脸的碎发让虞珵对他看不分明,然而他的沉默却也让虞珵预感到了什么。
虞珵……也选择了沉默。
哪怕不知前因后果,但虞珵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一旁默默地等待,给人一点时间。
本该如此。
可是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虞珵知道,祁莘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否则,他又怎么能从他的嘴里问出话呢。
祁莘在虞府逗留半月不走,想必心里也是踟蹰够了。
可有些事实,终究太挠人心肺——
虞珵不得不当起那个看不懂氛围的人,他想起了祁莘在此之前,提到的人。
不敢再去看祁莘的眼,虞珵也把头低了下去,他的嗓子干哑得说不出话,于是干咳一声,他艰难出声:
“是不是……跟边九师兄和子芩姐有关?”
祁莘还是刚才那副样子,没有说话。
直到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来,他突然觉得这冬日清晨的阳光刺眼得有点过了头,单单看着,眼睛便酸涩不堪。
“子芩姐……走了。”
祁莘的声音轻得近乎耳语。
然而虞珵还是听得很清楚。
边九师兄和子芩姐……
那是祁莘的师兄和师嫂。
……子芩姐走了。
于多年前一个平静的午后。
所有人都未能及时得知。
“……”
虞珵的呼吸倏地顿住,他的心律紊乱起来,有点喘不过气。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躲在旧山一角,让世事扰了清梦。
……
然而往事未及追忆,故人未及悼念。
祁莘深吸口气,重新挑重点说话:“你还记得当年我师兄和子芩姐初遇时候的事吗?”
“……记得。”虞珵没缓过劲来,他的嗓音还有些沙哑。
虞珵于是深呼吸口气,强迫自己恢复理智:“边师兄说,子芩姐那时候……她一个人昏倒在暗巷里,浑身是伤,伤得太重,连医馆都不接收她。
“边师兄没办法,只得把她带到了自己住的客栈里,整整疗了一夜。
“……子芩姐醒来后,她便说自己前不久在青楼得罪了贵人,不堪忍受下决心出逃。
“我……私下查过,没查出什么。”
“……我也是,”祁莘接上虞珵的话头,“所以我那时只当她说的是真的,何况她若有什么其他心思,为何……明明你我那时也都在,可她偏偏——要缠着我途经京城歇脚的师兄,还催促他尽快离京,把她也捎带上?”
虞珵赞同,不等他回答,他便听祁莘道:“关键就在这里——”
关键就在——那个猝不及防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伤痕累累的身影,真的只是一位风月场的姑娘吗?
显然,并不是。
祁莘说,后来他去找边九师兄,才得知了子芩姐的真实身份。
子芩对那个与她朝夕相处的人,道出了自己另一个名字——
叶琼。
前任户部尚书——叶唐山的独女。
可这时间并不对得上,虞珵肯定自己当时记得非常清楚——
由于担心,那时的虞珵派人暗中探访过京中所有可疑的权贵家里,但一无所获。
不是京中的闺阁小姐,那远地称得上名的大户人家呢?
或是,谍人?
不是虞珵生性多疑,只是那时的京中暗流涌动,他不得不疑,然而少年那时势孤力薄,又哪儿来那么多人手,供他去暗查一个毫无根据的疑心?
况且作为朋友,这样也并不合适。
调查便就此作罢。
所以——
实情是,在虞珵他们和子芩相遇后,那个曾经作为虞珵调查对象之一的叶家千金,早已是个冒牌货了。
就如同眼下祁莘告诉他的,这假平王一般。
他竟都未所觉。
子芩的所有事情都是她后来托人予书信告知边九的——
她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里离开的,第二日醒来的边九起初只以为子芩是下山去采买些物什,所以并不担心。
一切忧虑都是从那日入夜开始,边九左等右等还等不见子芩那归家的身影,他于是下山去寻找,去询问一些往常和子芩走得近的一些人家,然而一无所获。
就这样一日过去,两日过去……
天地茫茫,她离开得那么匆忙又突然,毫无征兆,该去哪里找呢?
思来想去,边九只想到了一个地方——京都。
心下一定,边九便急忙启程,然而皇都那么大,他又该怎么去找呢?
边九本准备去找祁莘的,然而让他震惊的是,那往日门庭若市的祁府,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荒芜人迹的府内,唯院内草长了半人高。
后来边九与人打探,得知了祁家变故一事,而那祁家的小公子去了哪里,旁人便一概不知了。
那时已声名远扬的虞将军尚在塞北,他会知道吗?
边九亦不知。
而祁家的事那时数来也早就变成市人茶余饭后都不会再提及的谈资了。
京城一日是非多,边九在京都打听消息的那段时日,它似乎也不怎么太平,只是听闻许多朝臣事变,但那些事情,边九向来是不怎么懂的。
失魂落魄之际,边九还是选择回到了江南。
那时的边九尚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万一呢,万一那个人就回来了呢?说不定她只是跟自己开了一个有些许过分了的玩笑。
因此边九也不敢久留京城。
而对于祁莘,边九其实没有过分担心,因为从他打听到的话来看,祁家的事并没有殃及到祁莘的性命,那小子只是离开了。
去了哪里?
边九想,他们曾经天南海北都一起走过,那小子总不会把自己饿死的,至于其他,有缘便会相见。
而于子芩,边九也不知为何,冥冥中他就是有一股很不好的预感。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对的——
边九再一次日夜兼程地赶回江南,然而等待他的,却依然是深山里那空荡荡、冷清清的屋子。
有小孩走进了山里,他手里捏着一封信,交给了边九:
“叔叔,之前有个漂亮姐姐让我把这个给你,她跟我说,让我一定要过段时间,再过段时间,才能给你。”
小孩走了,边九打开了信封——
那信封里出现了一个名字,是他在京城时听到过的。
只是当边九再一次赶去京都时,那个不告而别之人,早已凉了尸骨……
后来祁莘在一次南下时途径江南,他一时没有忍住,便循着师兄先前告诉过自己的路线去找了他,却只在那深山的老松竹下……看到了一具徘徊在小木屋旁的行尸走肉。
官家史书记载,暄德四年十月,户部尚书府邸意外大火,无一人幸免。
户部侍郎罗长峰临危受命,接替其职。
四年末,一自称“叶唐山之女”名唤“叶琼”的女子身现朝局,自请授职户部。
五年夏,该女子并一系列人员扰乱朝政,贪赃枉法,奉命处死。
飘往经年岁月的思绪渐渐收拢,祁莘自责:“怪我,那段时间过于着心西南那边,没有顾及朝里。”
虞珵:“当年这事必有蹊跷,朝廷封锁了消息,官载典籍一言以蔽,三言两语的,毫无根据。”
祁莘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他闭着眼摇摇头:
“总之那件事……当年冒牌叶家小姐和现如今假平王之事一定有关联,我也是为此才南下来找我师兄的——”
虞珵听祁莘说,那件事情出来后,边师兄便几次出入户部尚书府邸,祁莘知晓后跟边九大吵了一架,拦着不让他去。
这其中具体发生了什么虞珵不得而知,但后来边九总归又回到了山中,过起了一个人不见岁月的日子。
“得知假平王这事以后,我思来想去……反正当时脑子挺乱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担心别人找上师兄还是师兄知晓这事又下山去了,虽然我知道这不大可能,但我总归心里放不下,这才又来了一趟。”
祁莘此话毕,两人都久久没再开口。
半晌,虞珵听到一声音喃喃,他转头去看祁莘,便见祁莘薄唇微张着,只有很小的起伏,他突然提起了一个名字:
“……罗长峰以罗家世代辅佐皇室的忠臣良将的英魂为倚仗,如今又假借平王之名为自己撑腰,罗氏祖辈若泉下有知,怕不是要诈尸了……”祁莘嗤笑一声,像是被自己逗笑了,然而笑完,他却又突然全身卸了力似的趴到了桌上,他的双手垫在自己的脑下,把脸朝向了虞珵,祁莘看着虞珵道,“……你知道接下来要怎么走吗?”
心脏突然心绞一般痛,虞珵被祁莘这样看着,没有立即说话。
这些年来,祁家没落,罗长峰扳倒叶家坐上财政之位,现据查吏部属官不出意外也被其收入囊袖,数月前他暗中作奸,敲打了虞珵,然而给人使绊子,那摔倒的人终究爬的起来,那么罗长峰下一步会怎么做呢?
那必定是永绝后患了。
虞珵思考片刻,心下有了打量,他不知祁莘对这些事情了解多少,然而不管多少,偏是此时,他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
虞珵垂眼看着趴在桌上的祁莘,良久,缓缓地抬起只手盖在了他的头上,虞珵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心中压着数千斤重物,不得大声喘气,于是万千思绪最后都化为一句:
“对不起。”
这话让祁莘发愣的眉眼动了动,他转过头不再去看虞珵,只是又过了良久,他也学着虞珵的样子,近乎气音地对他道:
“对不起。”
虞珵收回自己的手,仰头望了望天。
“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人,枉死在这场盛世之下的阴谋里了。”
这是那个初寒,虞珵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在心里对自己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