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领命。”那人的声音仿佛经光晕扩散开,一层层圈住易禾的头颅,紧接着,脚步声离去。
易禾抱着字画转身,指甲在硬木上抵得刺疼,目送乌行鹤离开。
走到一半,乌行鹤顿足转头,回看一眼。易禾的身影随距离而变小,却依然脊骨笔直、峭拔而立。他回头,大步离去。
一滴热汗从脖颈淌到锁骨,再没入衣襟。
易禾脸上平静土崩瓦解,如镜面爬满裂痕、逐一破碎。他的眉毛、发梢、甚至眼睫全部剧烈颤抖起来,匀长呼吸骤然转急。
……连着几日无风无浪,他险些都忘了自己体内还有一颗不定时炸弹。
偏偏是在这种情况下犯了药瘾。
乌行鹤五感敏锐,也不知道他能勘破几分。如果真被他了解始终,那天平将往未知而险峻的方向倾倒。
【小禾,你坚持住!】小九一看他状况,便也知道不妙,连忙环望一圈,【这里距离肃王府大概一千米……你往左边那个小路走,那是近道!】
低喘一口,易禾抬步往小九指路的方向走。
乌行鹤……背叛者……
未来的《九州风云录》上,不知从哪一页起便再也没有“易禾”的名字。
往常那些不在意、或是刻意忽略的事实,惘然间汇聚成一副纸笔,如写生死簿一样落下一行行字。
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要再想。可那声音实在微弱,是狂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顷刻便被倒悬淹没。
小路中多是高门大府下人出入的角门,此时空无一人。易禾一手扶墙,一面眼前发怔。
书里,会是谁杀了他?是哪一双手,把他从头到脚全部抹除,只留下一小撮灰?
是乌行鹤?还是易珩……或者,易裴贤?易长祀??
他们手中都有刀。
那他易禾呢?也该捡起一把刀了吧。
眼前的路好像没有尽头,头顶的阳光也晃得人头晕目眩,易禾的双腿如上了发条的钟,一步步往前走,背影笔直。不知来路,不知去向,只有心中着了魔一样的念想。
身体做出的一切动作源自本能,他的灵魂则在遥远的另一方看着荧幕。看自己走到肃王府门前,缓缓揩去汗粒,面色镇静。
“烦请通传。”“易禾”说。
他又看到“易禾”被引领着走到易长祀身前,双膝如筛颤抖,却犟着不愿示弱。
“我发病了,把药给我。”“易禾”说。
易长祀对思礼吩咐了一句,拿出一只干净的手帕。
眼前苍白脸上再度溢出汗粒,易长祀垂眼抬手,帮忙一一拭去。而这期间,“易禾”表情全无,只有拭到眼角时眨了下眼。
思礼端着一只方盒低头迈入,那颗漆黑的药丸被“易禾”拿在手中,放入嘴里。
半盏茶后,荧幕中的一切有了实感,仿佛魂体从远处被骤然拉回,易禾舔了下口中缩小的糖球,尝到丝丝甜味。
他像是在水中浸泡了许久蓦然上岸,身体沉重不堪,切实感受到了肉体凡胎的累赘,缓缓道:
“多谢长兄,阿禾告辞。”
吃下药丸,并无脱胎换骨的快感,只有劫后余生的疲累。
他想回宫。
易长祀抓住他的小臂:“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不必了,谢长兄美意。”易禾拂去他的手,接着眼神一顿,微微张嘴,随后又闭上。
本想问问易长祀是否认识“金秀”,但既一开始打定主意不再争抢,不参算计,那这个问题似乎也没有了意义。
易长祀并未坚持,只对思礼吩咐:“派人送三殿下回宫。”
“是。殿下请。”思礼带领易禾朝外走。
迈出门槛,日色袭人。王府绮丽的花鸟庭院中加入一抹萧瑟身影,易长祀掩于荫蔽、在屋内开口。
“易禾。”
那身影停下,转身看他。衣裳色浅、人也苍白,竟像一捧即将融化的雪堆。
易长祀说:“不想成为鱼肉,你就该拿起刀俎。”
……
易禾一回宫,未褪衣裳便侧躺于床榻上,头枕着小臂,情绪有些低迷。
这一回,就连粗线条的小九也品出了异况,趴在易禾肩头聊胜于无地拍抚他的脊背,就像大多数人类长辈拍抚孩童那样。
好一会儿,才打好腹稿,轻声细语道:【小禾,你心里是不是揣着什么事?……我知道你一直喜欢闲散的生活,也不想抢太子之位、不想参与权谋斗争,但——】
【但我今天感觉,你不像单纯不喜欢这些,更像是…害怕、抵触。这两次发药瘾,你都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很痛苦、很挣扎,也很…会伪装,很吓人!我好担心你……】小九低低说。
易禾如虾米一般蜷缩着,下巴抵在膝盖上,眼睛昏昏欲睡地半睁。
他静静发呆了会儿,才缓缓开口。
“我以前得到过,小九。”
“我得到了一些东西,也失去了一些东西。”
“所以我想——如果不再得到,是不是就不会再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