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卖酒的姑娘就背着装着两只被五花大绑的大公鸡的箩筐,带着蓝玉斋一起上山去,路上带着酒肉背着粮食的百姓不少,他们在今天显得格外沉默,大概是各自怀揣着一件即将成真的大事。
蓝玉斋这人看着实在端正英俊得不像话,卖酒的姑娘起先简直好像捡起了自己八岁就帮着爹卖酒磨掉了的矜持和羞怯,看着他那张脸,跟他说话就有点儿脸红,可聊了两句她又发现了些端倪,这长得一表人才的温柔公子原来是个有些痴傻的,问他姓甚名谁,他说自己没有名字,问他几岁了,他说也许是有二十了,问他家中都有什么人,他说有个不知是谁的白头发男人一直照顾他。
卖酒的女孩心想,大概是城里的富贵人家在这小镇子里买了处房产,打发了个老仆人看着他吧。
可怜的傻子,被家里人扔来这虽不算穷乡僻壤,但也不繁华的镇上,还察觉不出来端倪。
不过虽是个傻子,也是个衣食无忧,金枝玉叶的好命傻子,比起他们这些要下地干活照顾病父的普通百姓可幸福多了。
她在这边思来想去蓝玉斋到底算个好命的傻子还是个没福气的有钱人时,两人已经走在了上山的青石台阶上。
山并不高,走了一会儿就能抬头望到山顶上似乎蒙了尘的几座庙宇,蓝玉斋早发现自己的视力很好,他看着不时被山体遮掩一二的那些竹木建筑,觉得有什么东西笼罩着它们。
上山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他们自觉形成成一条沉默的,行进缓慢的队伍,原本还算有些三三两两的交谈声,随着山顶越来越近,这些声音不知不觉都被疲乏沉重的喘息代替,这些昏沉的声音是汤,终于把人们粘成了流淌的黏腻的粥水。
干活的人喜穿些显不出脏色的衣服,蓝玉斋向前看,就看着人们大同小异的灰色后背,往后看,就看见一张张无知无觉的,麻木疲惫的面孔。
庙门打开,人们从前面缓缓地进去,背着抱着好米好面,有人从后面慢慢地出来,如获至宝地捧着两三根线香。
这庙的牌匾上,就是斗大的“婆子庙”三个字,一进庙门,就能见到一座石头雕像,那雕像却是一个赤裸上身,背后三簇火焰的眉目刚毅的男人。
大部分人背着米面排进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队,蓝玉斋空着两手沿着队伍向前走,见到了第一个“神婆”。
那是一个身材臃肿,面目却透露出干枯之相的老婆子,她闭着眼,皮肤上的符文被崎岖的褶皱歪扭了。
她盘腿坐在院中,仿佛一棵死树立在坟墓中,面前放着暗红色的蒲团,一个人跪在蒲团上,把自己带的东西交给神婆旁边一个黑瘦的丫头,然后再或哭哭啼啼,或满眼兴奋地讲出自己所求的事。
倘若神婆应允,就对着蒲团上的人叽里咕噜念上一段经文,给他两三根香,黑瘦的丫头把东西扔在身后的推车上,车满了,就推进旁边的库房里。
不止蓝玉斋一个凑热闹的闲人,十来个无什么所求,或没钱物的人也目不转睛地看神婆“施法”,他们虽没有摆出什么正襟危坐的姿势,神态却已经不自觉地透露出专注,仿佛少看一眼就是损失。
可蓝玉斋看到的却全然不止这样。
他看见一个庞然大物坐在神婆的位置,那个东西太大了,大到几乎塞满了半个院子,神婆的臃肿矮小的躯体堆在其中,整个被笼罩。
那是一个半透明的东西,它下半身是一个盘坐的短腿胖子,半透明的肉松懈水肿,在浮肿的白肉堆叠中,蓝玉斋觉得那很像个肥胖婴儿的身体。
这肥胖的孩童的上半身似乎被什么凶猛的动物整个咬住,又是撕扯又是啃咬,最后如此惨烈地留下了半截,挂着白肉的皮肉像丧幡似的耷拉得脏乱累赘,三根脊柱从下半身的白肉中突兀地长出来,连着残缺不全又畸形夸张的肋骨与错位的勉强可以看出属于人类的巨大手骨,脊柱上方连着的三个骷髅,一个长着牛角,一个长着羊角,最后一个鼻子像猪一般突出。
像一个被插了三枝奇丑无比花朵的瓷瓶。
蓝玉斋看着它,它黑洞洞的眼眶里没有可以注视蓝玉斋的东西,它的三个头在细微地摇晃,那频率好像是疏懒闲适的,像微风轻抚的向日葵。
蓝玉斋见它的其中两只白骨手举在空中,在那暗红色的蒲团正上方,跪在蒲团上的人一开始讲述自己的愿望,就会从头顶与两肩浮起一些烟雾似的东西,丝丝缕缕向上飘去,透过白骨指缝一直钻进三颗骷髅的眼眶和鼻孔。
于是他问旁边的一人:“他们身上飘起来的,那是什么东西?”
那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哪有什么东西。”
“就是那些像烟一样的东西,从他们肩膀上升起来的那个,你看,就是那个。”蓝玉斋指给他看,那人揉了揉眼睛,依旧什么都没看见。
“那,那个呢,又是什么。”他又指着那巨大的扭动的三根脊柱。
被问到的人看着什么也没有的天空,又转头在身边的闲人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迷茫,终于确定并非自己眼瞎,一边嘟囔“这是个癫子......”一边往旁边撤去。
旁人一听这是个癫子,也往旁边退,退的慢的就被蓝玉斋扯住袖子,蓝玉斋有些执拗地问:“为什么说我是癫子,你们看不见吗。”
“看见了看见了,”那人嬉皮笑脸道,“你爹娘在天上飘着呢。”
众人哄笑成一团,还不待蓝玉斋说话,旁边木门里走出个被两个黑瘦丫头簇拥着的老婆子。
老婆子风烛残年死气深沉的样子和坐在院中那个如出一辙,两个黑瘦丫头却丑得各有千秋,蓝玉斋莫名觉得这些人让他看起来十分不舒服。
老婆子走过来,她耷拉的眼皮勉强掀起一条能让眼睛透透气儿的缝隙,缝隙之下浑浊的眼珠盯着蓝玉斋:“公子看见了什么。”
她的声音沙哑到男女难辨,苍老得超乎了人们的想象。
蓝玉斋松开了无辜的旁人,转而去指让人疑惑的半空中:“有个东西坐在那里。”
老婆子没有表现出不解,她道:“公子素心若雪,是天生的无忧之人啊。”
她这状若夸赞的话被人各自理解,接下来邀请蓝玉斋留在庙里听经的举动也被镀上一层晶亮的善意。
蓝玉斋跟着那个婆子和两个黑瘦的丫头走进了庙宇的更深处,没有人去的地方显出了明显的荒凉破败。
“坐在那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其他人看不见吗。”
婆子没有回答他,而是把他引到一处格外昏暗的房间内。
房间里的神像不再是门口那刚毅的男人,而是个穿着配色极为大胆分外妖艳官袍的人,肩膀往上就完全隐没在浓黑的阴影之中看不见了。
蓝玉斋顺从地往陈旧的蒲团上一跪,几股灰尘就从蒲团中喷出。
婆子给了他一本破烂的经书,让他自己来念,她说念完这本经,他就会知道答案。
蓝玉斋想说自己不认识几个字,根本无法念书,手里翻开了第一页,却发现他知道每一个字的意思。
他感觉有些不对劲,不仅仅因为入眼所及的文字分明是他不应该理解的复杂,更因为它们好似侵入脑中的行径过分放纵。
可他却几乎无力抵抗地将视线继续放在经文之上,文字似乎从老旧的几乎破碎的纸页上活了过来,带着雀跃的恶意刺进双眼。
他的身体缓慢地下坠,缓慢到让他觉得放松和舒适,最终落在一片柔软的地面上,扬起无数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