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都城虽然也是在前人的尸体上盖起来的,但看起来年轻活泼很多,朱红墙琉璃瓦和各色的枝条曲折的梅花,都能让人忘记地基之下的龙骨。
“算算从黑海山到这里所需的时间,你没有回到京城就被抓了,是么。”
“嗯,”浑身散发着血腥气味的将军又补了一句,“镇北王的人马在黑海山外等我。”
他甚至没有走出去。
“你带着精锐部队走的是回京的秘密通路,若不是得到可靠消息,镇北王不会带兵前往黑海山。”蓝玉斋道,“有人背叛了你。”
“你想做什么?”
“我带你看看是谁背叛了你。”
他们一直走到御书房后面,这一路上大摇大摆,竟然连一个宫人也没有看到,好像提早知道他们要走这条路,特意避开了似的。
难道要进御书房直接见那皇帝?
他还没来得及问,蓝玉斋就拉住他向着墙壁走去,待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穿墙而过,到了屋内。
面前是一扇厚重的屏风,蓝玉斋伸手一抹,抹出一片透明的视野,让屏风那侧两人谈话的情形清晰可见。
屏风那侧的二人,一个是镇北王,一个就是奢国皇帝。
一直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那油头粉面的胖太监此刻都不在,看来皇帝对镇北王相当信任。
而且,他们大概要聊一些连亲信也不能告知的东西。
南国的镇北王长得是没有蓝玉斋身边这位俊,看上去四五十岁,四肢比腹部细瘦一些,留了一下巴山羊似的胡子,看起来心有郁结了十几年。
皇帝手中端着茶杯:“前线从未传来什么大捷的音讯,你这礼物,还真是吓了朕一跳。”
“臣选这日子,其实是有讲究的。”
“哦?什么讲究?”
“在年初把鬼将灭了,北边的使节秋天之前就能到,他们的岁贡就必须在明年正月抵达京城。”
如此算来,就能多得一年的岁贡。
皇帝笑了一声,伸手在面前晃了两晃:“我奢国地大物博,何必算计那一两年的岁贡,北国那些吃糠咽菜的,能送来什么好东西。”
“我大奢自然瞧不上他们的供奉,只是为了交上岁贡,必然劳民伤财,今年又雪灾不断,此举必能进一步削弱他们的国力,我们出兵将其平定的日子也就近在眼前。”
“原是如此!”
皇帝恍然大悟,不由大笑,镇北王见此,亦附和着笑出声,像个诡计多端的倒嗓老山羊。
皇帝笑够了就停下来:“好,好啊!不过也要多亏了北边皇帝死得巧,新帝多疑懦弱,拱手将那蛮族鬼将送来,不然,就算是有你的黑兵,也不能打得这么容易啊!”
屏风后的蛮族鬼将浑身一颤:新帝?
听到这里,一切就已经十分明朗了。
离开家乡后,他在不甚太平的北方混饭吃,前亲王行军至此看中他的能力,力排众议破格将他收入正规军队,最开始只给了他一支骑兵。
从骑兵队长一路向上,屡战屡胜,先帝不因他是蛮族而忌惮他,不顾朝臣反对,将他封为征南将军。
为报亲王与先帝的恩典,他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一生为大玄开疆拓土,扫除祸患。
先帝逝去,少帝继位,那些各有心思的朝臣迎来了易受摆布的君主,时隔多年,终于能将他这眼中钉肉中刺拔除。
“多疑,疑他其心必异,懦弱,一心想着求和,怕他将四方诸国得罪死了,后患无穷。又不敢自己动手除掉他,而是借我们的刀,到底是靠爹坐上皇位的废物,蠢得没边,呵呵呵......哎呀,北边那皇帝忌讳那蛮族,也不是没有道理,陛下也看见他那样了,哪像个人呢!那双眼睛,就是畜生眼睛,那么大的身子——咱们抓他的时候,他刀都折了,还能站起来,抓着一个人,手从脖子这儿抠进去,撕拉一声给人豁开了,可真是——”
“唉,今天是什么日子,别说那么晦气的事。”
“对,好,那不说了,我的意思啊,就是这么个蛮族东西坐镇边关当将军,谁也得发憷不是?”
“嗯,那倒是,对了,我只听你说那黑兵神奇,黑兵到底是从哪招来的,那般骁勇善战?”
镇北王收敛了笑容,沉默思考了半晌,道:“臣弟确不该对陛下知而不报。”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个八面的黑色晶体,此物一拿出,皇帝便觉一阵不适:“这,这是......”
“此物名为‘夜半窗’,去年我偶然从一高人手中得到此物,那高人以兜帽遮住头脸,只隐约可见一双怪异的眼睛。
他言此中有一方秘境,可以释放出那些骁勇善战的士兵,他们长相古怪,虽有些似人类,但不懂人言,我在高人的帮助之下,和其中的士兵达成了交易,我可以放他们出来,他们帮我打仗,佣金是带走尸体,若是没有仗要打,每月最少还要将十个人投入幻境之中,供他们食用。”
皇帝听到这,并没有显现出如镇北王所想的惊异。
“原来如此,那些朝臣,都是被你借此机会杀了啊。”
此话一出,御书房中瞬间静了下来。
皇帝手中的白瓷杯盖刮过杯沿,镇北王低哑地干笑一声:“陛下这是何意?”
“消失的朝廷命官乍一看除了失踪前都去过万丽楼之外没什么共通点,但他们之中有些人刚好都是知道你在招募黑兵用于征战。
反对你利用黑兵打仗的,认为你手握利器恐有篡位之心的,认为朕应该向你索要黑兵的...其他人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共同之处,朕对此却一目了然。”
皇帝终于喝了一口茶:“万丽楼只是你用来消灭政敌的幌子。”
镇北王站起身来,他的白眼仁已然呈现出浑浊的黄色,脸上皮与肉的粘连并不服帖。
“是啊。万丽楼被封时你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我说得不错吧。”
玄与奢摩擦不断,有蛮族鬼将拖着,镇北王就算有心谋反,也绝分不出心神。
而今日见到笼中的蛮族鬼将,他便知道,时间到了。
“刘贺啊刘贺,朕可有轻慢过你?如今北方已是囊中之物,到时天下一统,你便是朕与贵妃二人之下的重臣,名垂青史有何不好,为什么偏要做篡位的事!”
“重臣?”
镇北王嗤笑一声:“这是什么屁话!你我都是从山匪村寨里造反上来的泥腿子,谁的手腕更硬,谁的兵器更利,这天下就归谁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从前打天下的时候,我敬你三分,可如今你打压臣子,重用宦官,放任妖妃,和前朝狗皇帝有什么不一样?!你早该死了!”
当可以横扫千军的利刃被他握在手中之时,君臣二人之间便已无信任可言,就算他不想篡位,皇帝也必定会对他生出疑心,所以,比起互相猜疑,还不如直接反了。
权力的更迭,国家的命运,这些听起来就无比沉重的东西此刻就像被蛛丝悬在这两个人身上。
对于争抢龙椅的戏码而言,这台子搭得太小,他们这些天子亲王总喜欢给自己编排些离奇故事,什么出生时有紫气东来,带兵打仗有如神助,总的来说就是为了显得自己很不一般。
可他们确实是随处可见的一般人,正因如此,蛛丝在谁的脑袋上断了,都不可能是个完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