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甚至笑得很开心。
“没关系的,姐姐,哭出来吧。”
莉莉安娜后悔今天来找他,居然露出了如此软弱的一面。更讨厌他恶劣的态度,虽然自己也不遑多让。
她用袖子随便搓下眼睛:“只是刚才雨进眼里了,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格里森看见她脸颊上裸露的疤,不大的细痕,但在她的脸上格外刺眼。心底忽然很不舒服。
莉莉安娜余光瞥见,他刚刚看的书很破旧,她为这个发现窃喜,当即回嘴要为自己找回场子:“明明就算你是肮脏的私生子,母亲也不可能亏待你,你不雇用仆人,穿的衣服也就那几件,看的书更是破破烂烂,装给谁看呢?”
以前的他,当她提到“肮脏的私生子”这样的字眼时,他都会生气。这回他却只是垂眸看向了书,用指尖轻柔抚摸书脊。
莉莉安娜很少见他这么爱惜一样东西。
不对,这本书她见过。
“怎么?一本破书有什么值得宝贝的,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不是普通的破书,”他头一回表情不再冷淡或讥笑,而是带上些许温柔,“它是我母亲的遗物。”
虽然先找事的是莉莉安娜,但现在她觉得自己真该死啊,居然拿人母亲的遗物说事儿。
她有些不自然起来:“哦……是吗。”
“正好我现在心情不错,如果你不出声,我可以跟你讲讲我的母亲。”
莉莉安娜确实对父亲的情人,格里森的生母产生过好奇,正好吵累了不如听听看。
她一点点凑近了床边,格里森坐在床尾,打开了那本破破烂烂的书。
“我的母亲没有结过婚。”他说。
莉莉安娜就知道,她的亡父虽然风流成性却绝不会对有夫之妇下手。
“但她一开始是想过和卡尔特——我们的父亲结婚的。”
“她是个美丽的异邦人,她说过她所在的国家全是黑发黑眼的人,那里人人平等,统治人民的是人民自己。不过她在奥司拉玛顿没有找到同乡,当时凭空乍现的异邦人只有她自己。”
“季墨时也和我说过这点,或许她们是同乡。”
格里森看了她一眼,又把视线放回书上。
“或许吧,既然如此,这些故事你说不定也听过?”他将书递给莉莉安娜。
经过翻阅,她吃惊地发现,书上的内容几乎都是季墨时给她讲过的童话,虽然语句不同,但内容完全一样。
《睡美人》《白雪公主》《打火匣》《坚定的锡兵》《海的女儿》……全是她从季墨时口中听到的故事。
“诶?《海的女儿》和季墨时讲得不一样。她口中的小美人鱼选择扔掉匕首为爱牺牲化作泡沫,你这版小美人鱼怎么是杀死了王子,然后回到人鱼群落?能看出这个情节是在本子上被改动过的,说不定原版和季墨时一样。”
他垂眸不语,顿了顿继续说:“她和卡尔特相识相知相恋,过程我就不一一赘述,在她开始呕吐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很高兴,她对肚子里的爱情结晶充满期待,当她对卡尔特说这件事时,卡尔特却露出了苦恼的表情,他说他的那个女儿都够娇气了,希望这一个能乖一点。母亲当时非常气愤,她没想到卡尔特是有家室的,而且他甚至没有掩饰过他有家室,他还说这种事在这里时很普遍的。避孕打胎手段在近十年才极速发展,她没赶上,想堕掉孩子身体却无法承受,只好把他生了下来。”
他语气平静得仿佛不是在说他母亲的事。
“后来卡尔特给她找了个地方妥善安置她和孩子。她本来是个很喜欢小孩子的人,但因为我的身份尴尬,她一点不欢迎我的到来,她通常把我扔给仆人照顾,她因为生子落下病根,卧病在床的她总自己发呆,或者找些书看。她恨我,恨我让她无法轻易离开卡尔特,因为我她身体虚弱,连体力活她都做不了。所以无论我怎么做,她都对我视而不见。”
“怎么会不欢迎你,那这本书是怎么回事?”
“那是她知道卡尔特有家室之前,满怀爱意为还没出生的孩子做的,”他仍是语气淡淡,“在她死后,父亲担心我自己在外没人照看,要把我接过来时,我找到了箱底压着的这本书。扉页上写的是:给最爱的宝贝。”
……
莉莉安娜头一回感觉这么手足无措,她感觉手里的书重若千钧。
这么说来,《小美人鱼》变动的情节不正是表达对他母亲对自身处境的绝望不满吗?
格里森他,对这本书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她犹豫着把书还给他,问了出来。
他抚摸泛起毛边的书页:“这本书是我拥有的最热烈纯粹的爱。”
“那你母亲恨你,你难过吗?”
“不,”出乎意料的,他说:“我宁愿她恨我,也不要她不在意我。”
曾经,他见一般行为无法让母亲注意到他,于是他尝试激怒她,他一把夺过她的书,后来精神状态本来就不太好的她,将年幼的他掐着脖子按在地上,窒息感让头脑轰鸣,但那一刻他看见母亲漆黑的眼中有他的倒影。
母亲,你终于看到我了。
幸福在不合时宜的土壤中产生。
或许恨也是爱的一种?濒死时,他想到。
听完这段故事,莉莉安娜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她走到门口,将折扇掷向他,乍一回眸,蓝眼莹润:“你……我是你姐姐,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虽然欺负你有点过分了,但是你也没让我吃到好果子,就当扯平了吧。这扇子上的宝石你拿去卖了,就当是姐给你的零花钱。”
格里森闻言沉默一会儿,突然嗤笑:“你不会把我说得当真了吧?她这么讨厌我,怎么会告诉我她的那些事。全是编的,没想到你也信,真傻啊。”
“那又如何?我相信你是真情实感的,那就够了。”说完,她就撑着洋伞进入了雨幕,这雨越来越大,伴随着轰隆隆的电闪雷鸣,模糊了她的身影。
格里森上半身躺在床上,他的手臂挡住双眼,忍不住坐起来拿起扇子时,指尖触电般轻颤。
“真是个霸道又任性的笨蛋。”他低声骂道。
然后将扇子握在了胸前,就像在用手心拥抱它。
其实,压箱底的书不止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