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雾双手背在身后,越说语气越自然,步调也越轻松,“我知道我以前在一些事情上的确缺乏考虑,我也学着更仔细一些了。虽然还不知道能做到哪一步,但我还是觉得能和你保证,我今后尽量注意自己的行为,尽量不要打扰到你,也不会再和以前那样给你造成负担……”
“幸村,我们不计前嫌和好如初吧——”
这简直是灾难。
不折不扣的灾难。
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就算幸村把自己的手掌骨节捏碎,寺山海雾也根本发现不了他的愤怒。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幸村无法避免地想起那次分道扬镳的争吵。她是天底下最不称职的凶手,手里拿着一把她从未意识到的凶器,一次又一次在幸村努力建设好的心态上反复地穿刺。
她毫无意识地、反复地、不知悔改地在报复幸村。
幸村根本不想听她说的和好如初,不想理会她所谓的不计前嫌,他不要划清任何界限,他今天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和她谈回报。
我给你的东西和给别人的不一样。
你不要轻描淡写地将这与别人的等同。
你这么轻易地就看开,那些日子算什么?我又算什么?我的心意、我的时间、我的等待和信任没有一个是廉价的你究竟懂不懂?
你究竟懂不懂?
你不懂。
你从来都不懂。
夜色深重。海雾沉浸在自己认为的成就里,看不见幸村那翻江倒海简直要从心里溢出来的偏执。她发自内心地相信,昨日阴云已经过去,她不必再执着地去在意幸村的想法。她也觉得够了。
兴许是自己想多了。
兴许是自己将从前的争吵看得过于严重。
兴许幸村早已原谅了自己不成熟的作为。
兴许一切真的可以从头开始,她可以抛弃昨日阴云,她即将走出三年前的天台,也走出三年前的争吵。
学着柔软,学着收敛。
学着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和信任。
学着打磨个性中尖锐的那部分,学着不再纠结自己对他人造成的伤害。
箭离弦的一刻决绝得动人——
海雾似乎又看见了自己人生中那支总在关键节点出现的箭矢——它会带着自己,穿过关隘,直至那个命中注定的落点。
人生是练习场,她一生都在打磨这唯一的一箭。
那一刻,海雾短暂地抓住那个蜕变的瞬间。
走出过去的方法是直面过去,那个被千百次粉饰过却依旧藏在海雾心底被遮掩的真相,如果不去直面它,海雾还会一直被它困扰。
一个胆怯的、撒谎的弓箭手,是射不出坦诚直白的一箭的。
“怎么了?”走了一段距离的文太终于发现落后了太多的俩人。黑暗里,俩人的身形都有些心不在焉,飘飘摇摇地都摇晃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刚刚在感谢幸村这段时间的照顾。”海雾语气轻快地说道。
文太几乎是立即就警戒了起来,他太熟悉海雾这套没有逻辑可循的行事风格。说她是怪胎,并非因为她表现得和常人无恙。
海雾的怪,在于她一旦表现得亲和怡人的时候,就会很快地脱离当下的境况。当她想明白那些困扰她许久的问题后,脱胎换骨般的喜悦会让她振奋,从而陷入到一种不正常的喜悦之中。
她会觉得自己强大到足以解决所有事,直到下一次挫折来临。
“文太,我觉得我应该能更专注于弓道了。”海雾感受到久违的兴奋感,那种熟悉的对身体感官从容的掌控力像是温热的水流一般重新流过所有的血管,滞涩的神经末梢们又一次活过来。
“你和小海说了什么?”幸村听见文太语气怪异地问道。
“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漫心的死寂中,幸村倔强地坦诚道。
黑暗中文太抓住了幸村的胳膊,“如果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那就什么都别再说了。”
“幸村,什么都别说了。”
神奈川晴朗的夏日随着轰隆的雷声落幕,雨季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