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的时候,海雾曾帮助过班里一个被高年级欺负的男孩子,当时她单枪匹马和高年级打了一架,虽然也挂了彩,但气势不输,甚至放狠话警告对方再来惹事就会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打死,用词相当骇人。事后,海雾受到了处分,留下来做了一个月的值日。
被欺负的男孩很感激她,于是常常给她带点心,也经常留下来陪海雾一起值日。一段时间后,班级里开始流传海雾英雄救美、男主角芳心暗许的故事。
那时候的海雾在人情世故上什么也不懂,听到了这个传言后当着班级同学的面,十分诚恳地询问男主角这是不是真的,吓得对方仓皇而逃,自此避着海雾。
“下次遇到这种事你记得问我。”海雾被取笑了好一段日子后,文太没忍住再三提点对此依旧无知无觉的好朋友。
三年前金井综合病院,海雾坐着轮椅从康复室回来,路过服务台巨大的落地窗时被晚霞吸引。
那真是一场非常漂亮的晚霞。天空烧成紫红色,好像一场浩荡的大火,烧出光和夜的分界,烧出天幕的深蓝和星光点点。在东京逼仄的天际线里,飞鸟被霞光拉出黑色的影迹,在光影里盘旋着又穿梭着。
看得入神,海雾情不自禁地想站起来凑近一些,饭后嬉闹的孩子们踉跄着跑来跑去,就这样撞倒了一门心思挂在天上的海雾。
天空开始旋转,身体失去平衡,就在海雾祈祷别把唯一一支好腿摔坏了的时候,幸村如从天降地扶住了她。幸村刚要提醒海雾注意安全的时候,就看见海雾仰着脸兴奋地指着窗外对他说快看晚霞。
“好漂亮啊!”她连连感叹道。
周围是永远散不开的消毒水的味道,是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喧闹,是白日逐渐消失的昏暗,华灯初上,幸村看着那片让海雾激动不已的晚霞,好像心底某一块地方也被照亮。
“幸村——”,沉浸于喜悦之中的海雾忽然想到什么,刚要扭头问幸村时,却看见幸村面容恬静地望着那一片云彩。
话语中断,幸村疑惑地回望着,看见海雾一张呆愣愣的脸。
“怎么了?”他轻笑着问。
“没事……”海雾呆呆地收回目光,在幸村不解其意的目光下,她仿佛想起了什么,转头推着轮椅往病房方向去,“你看着晚霞,我要找文太问些事情。”
两分钟后,社团训练结束后抱着巨无霸汉堡大快朵颐的文太收到了来自海雾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问题。
【幸村好追吗?】
【你觉得我有没有机会?】
文太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向海雾坦白自家部长的情感洁癖严重到海雾那看似漫不经心的打量都可视作是性骚扰的程度。
海雾闻言震惊许久,心想幸好提前问了一下。于是海雾对于幸村的遐思在这就已经埋下了仓促结束的铺垫。
彼时的文太过于了解海雾的本质,却没有想过幸村或许会被海雾吸引,文太简单且发自肺腑的坦言,阴差阳错地使得幸村的青春期在一种失重和压抑中度过。
文太了解海雾她本人的脾性,可以无视她身上一层又一层的光环,他对她的好胜心、一以贯之的执着过于熟悉,以至于无法想象旁观者视角下的寺山海雾究竟是什么模样。
可怕的是,海雾自己对此也毫无知觉。从小到大,她对自我外在形象的认知当中,有很重要的一部分都来自于文太,而她从文太那里感受到的自己,就是一个非典型的怪咖——性别模糊、缺乏吸引力。
幸村在医院遇到的那个海雾,就是带着这种强烈自我意识的海雾。他在球场上见过形形色色的对手,但海雾这种一心扑在和自己的较量上,眼里完全没有别人、也不甚在乎自己的性格,还是在某一刻给他带来了惊喜。
如果海雾不是练的弓道,而是网球……幸村甚至想过如果海雾的网球天赋也能和弓道一样的话,那么赢过她一定是一件会让人很有成就感的事。幸村想赢她,想赢一个不把输赢放在面子上的赢家。
可实际却是,海雾练的是弓道,她心里只装了弓道这一件重要的事情,心里很快就没有幸村精市了。这是一件没头没尾的事。
海雾是喜欢过自己的,哪怕没有那个时机选得格外糟糕的表白,幸村也早就觉察到。可是那时候幸村要面对的事情太多,不仅是对海雾,就连自己的感受他也不甚在乎,整个人异常的偏执。海雾的表白让他意外,也让他如释重负——他终于可以解决这久久没有下文的关系。
他们保持着有共同朋友的那种浅薄的关系就好了。他曾这样想。
而这似乎也成为了那段黑暗的岁月里为数不多称心如意的事情,幸村当时曾那样想过,直到他发现,如今海雾也已经不做挣扎地接受了这种方式。感觉就像,自己被非常随意地放下了。
如他所愿,他却并不开心,甚至更加烦躁——明明你也想要我,明明你已经打动我,那为什么你会在得到我之前离开?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
通过海雾的不告而别,幸村才像是真正看她的本质,一种非常无情的随和,因为不对他人拥有期待,因此也根本不在乎他人。
西西弗斯。
幸村觉着自己是西西弗斯,执着地想要将名为“幸村精市与寺山海雾”的石头推到名为“过去”的山顶。
他见过那最好的时刻,因此无法容忍当下。
人群朝着河堤下的长坡涌去。幸村和海雾却还留在原地。文太十分钟前发来消息,提醒他俩的位置已经被其他人占了。长堤上三三两两几个人,幸村和海雾间隔着点距离,背靠在烟火大会巨幅海报的两端。
其实这个视角很不错,能将烟火和人群尽收眼底。海雾这样想着。
海雾一点也不讨厌人群,哪怕她从小到大都不太能够融入进去。她心底很柔软的那部分,相信着童话,相信美梦成真的故事,相信正义的故事结局。因此她很愿意看一场每个人都得偿所愿的烟火表演,即便她不在他们之中。
这样想着,海雾觉得自己的心底涌出一些幸福的小气泡,像她手里的橘子汽水。她内心雀跃地拉开汽水拉环,却忘了这瓶汽水前不久刚从手里滑落又捡起,现在雀跃的小气泡们喷了她一身,她瞪大了眼睛,颇为好笑地“欸”了一声。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递来一方手帕。海雾抬头,看见幸村不知何时走近,见海雾毫无反应,便非常自然地从她手里拿过溅满气泡的汽水。
海雾这才回过神,拿过方巾擦了擦手和衣摆。白色的方巾上有着蓝色的矢车菊刺绣,以及“幸村精市”的字母缩写。应该是谁特意为他准备的。
方巾和幸村精市,真是相当的合适,就像是灰姑娘再落魄,她也必须是全城漂亮的女孩中唯一一个穿得进水晶鞋的。
幸村精市这个人很容易就能勾起海雾关于童话和儿童文学的记忆。那些陪伴她儿童时期的画本,一页一页色彩绚丽地画着闪亮的星星和柔软的天鹅绒,每一个饱满柔和的脸蛋都烘托出一个温柔静谧的夜晚。
“要不要去洗手间处理一下?”幸村问道,“我陪你一起。”
俩人走在长堤上,气氛却和刚转学来神奈川幸村每天领着海雾上下学时有所不同。虽然同样没有很多交流,但气氛却宁静得舒服。
“方巾我洗过还你吧,和你的衣服一起。”海雾语气自然地说道,上次借了幸村的衣服,洗干净了却一直没有机会还。
幸村的脚步微微停顿,但又很快恢复正常,只有他自己体会到其中的变化。
“不急。”他说。
欠的越多,就越无法立刻还清。
到了洗手间,海雾进去洗了洗手后,简单地处理了下衣服上留下的浅色汽水痕迹,抬起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耳畔山茶花的花瓣已经有些脱水。她刚想把花摘下,可当手指碰到花瓣时,却又只是轻轻地扶了扶。
海雾走出洗手间时,幸村仍站在远处,只是周围围了几个女孩子。看见海雾出来,幸村先是朝着海雾抿着唇笑了笑,然后不知同那些女孩说了什么。海雾看到那几个女孩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同样面带笑意地点了点头后便离开了。
“怎么了吗?”海雾走近问道。
“没什么,问我们要不要和她们一起逛一逛。”幸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