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正是幸村沉迷缪塞诗集的那会儿,他虽然从来不宣扬,但海雾还是偶尔坐着轮椅路过他房门时,看见他捧着书神思万千的样子。
海雾并不喜欢看书。比起文字,她更喜欢看图片,家人曾以为她患有阅读障碍,还特意带她去医院做检查,事实只是她不喜欢看书罢了。而她现在打开这本书,除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避免尴尬外,也有一点想要了解幸村的冲动。
就着书签打开书,海雾随意地看了起来。
“它似乎是个毫无臆想的城市,即是说,它是个纯粹的现代城市。因此,没有必要确切介绍我们这儿的人们如何相爱。男人和女人,要么在所谓的□□中飞快地互相满足,要么双双安于长期的夫妻生活。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几乎没有折中。这也并不独特,在阿赫兰跟在其他地方一一样,由于缺乏时间,也缺少思考,人们不得不相爱而又不知道在相爱……”
正在海雾浑浑噩噩地思考这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幸村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路。
“寺山。”
“嗯?”海雾困意燎天,强撑着眼皮吱声。
“谢谢你。”
“嗯。”撑不下去了,海雾将书扔到一边,顺势躺倒在地毯上,“这是你应该的。”
幸村温和的轻笑声传进她耳朵里。海雾侧着头,只能看见床上拥簇在一起的被褥,于是她看向更远处的巨大落地窗,外面的世界一片黑暗与风雨加交,而玻璃上却映照出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安心感袭来,而声音也渐渐变得遥远,海雾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呼吸时就已经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幸村也睡着了,生病容易让人变得虚弱,也会让人暴露出脆弱的一面。如何来形容他发现海雾站在门外那时的心情呢?她模棱两可又乖张犀利,让人看不懂她在想些什么,幸村本不该对她如此关注,可是今夜当她出现的那一刻,那一瞬间,幸村觉得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从胸口蔓延到全身,而喉咙也不知何时变得哽咽。他并不想哭,可他想要被安慰、想要被照顾,他想要被陪伴。
或许是饭团,也或许是退烧药的缘故,幸村这几天来第一次睡了个好觉。他是猛然从梦里惊醒的,醒来的第一秒他就开始去找体温计,最终在床沿发现摇摇欲坠的它。
幸村看了眼时钟,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窗外已经透出薄雾一般的蓝色。再去看海雾,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已经睡着,此时正蜷缩在地毯上,被冻到呼吸不畅,而自己则因为夜里发烧而浑身湿漉漉的。
给海雾盖上新的被褥后幸村坐在她身旁默默注视着,她的头发散乱地铺着,额发翘起,露出一整张匀净的脸,那张脸写满了不设防备的样子。
你是如何能在这里就这样睡着的呢?幸村伸出手,像是无意识一般地为海雾理了理鬓角。
陌生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幸村来不及分辨它们从何而来,因为海雾睁开了双眼。他来不及回避便直接对上了海雾的目光,那双眼睛安静地、困惑地盯了他一会儿,最终发出一句叹息:“是你啊……”困惑很快散去,海雾翻了个身,拥着暖和的被褥接着睡了过去。
幸村想起过去的一些日子,有时候他在离开真田家的时候,会在长长的下坡路上遇见来训练的海雾,她需要时不时看着手机导航来确认自己没有走错任何一个路口,然后在突然发现幸村时也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啊,是你啊……”
但好像这一刻的感叹与先前的又不一样了。那些上坡路上的感叹,就好像是确认了自己没有走错后的感叹,刚刚的,他说不准,只觉得心头一跳,有说不出的感受,仿佛她已经很习惯自己的存在。
他好想向她求证。
“你冷不冷?”幸村轻轻晃了晃海雾的肩膀。
“不要动,让我再睡一会。”还没睡醒的海雾声音沙哑,夹杂着一点焦急,像是生怕就这样被叫醒。
幸村微愣,那种胸闷的感觉又出现了。
或许是自己太过敏感了。这样想着,幸村的心也沉了下来。是的,自己总是过于敏感,过于在意那些未曾说明的情绪,总是在不断衡量着人与人之间的界限。他没有海雾那样不由分说就能够跳进别人生活的能力和天赋,光是理解她的想法都快要耗尽人的力气。
海雾究竟出自什么样的心理来照顾自己的呢?又是为什么可以放心地留在这里,既不尴尬也不亲近的呢?寺山海雾究竟是怎么看待幸村精市这个人的呢?
即便是神之子幸村精市,在球场以外,依旧存有他无法理解和完全知晓的领域。他曾以为自己看清过海雾,所以他也曾受伤怨愤过,可海雾比他更干脆,她可以放任误会不解开,离开也好重逢也罢,那些东西就好像会自动避开她一样,不会给她的生活制造半点麻烦。
是因为不重要吗?因为不重要,人才能够不在乎。
那时候的幸村是多么希望海雾能够主动跟他解释所有的一切,他在病房里煎熬着的那些时刻,是多么希望海雾还能像往常一样出现,说些无关紧要的笑话,用不合时宜的恶作剧点缀一下灰白的日子。
可谁又能想到,最后等来的却不是解释,而是干脆利落的离开。空荡荡的病房搬进了新的病人,追问得到的答案是寺山海雾已经出院,在他等待的日子里,留给他的除了有关寺山海雾的记忆就什么都没有了。
最开始的情绪一定是愤怒和生气。那些愤怒与立海大那一年关东大赛的失败一起撞击着他的心态,精神上的撞击和身体上的折磨又将他推进更深的深渊。
他理应痛恨她的,就像他曾经那样痛恨过那一场失利一样。他也以为自己会这样,直到他在上野美术馆看见了那个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寺山海雾——孱弱的、摇摇欲坠的、怪异又沉默寡言的,她站在那幅冰冷的油画之前,身上的每一处关节似乎都在叫嚣着疼痛。
心脏像是被刀尖划过,尖锐刺痛着的时候竟也觉得痛快。原来你过得也不好。
幸村能够深刻地察觉到那一刻里自己的报复心是多么深沉,只是他的得意并未持续很久,因为寺山海雾就这样转身又从他视线里离开了。
上野公园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路熙熙攘攘,海雾很快就消失了。到这时幸村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出他愤怒之下的那点落寞。指尖麻麻的,手也没有力气,站在人群里幸村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次也依旧是海雾看也没看地就离开了。
那时的幸村抬手揉着额发,宽大的手掌和修长的手指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周围路过的人疑惑地看着这个不知在挣扎些什么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