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还没等到明少爷学成归来,夫人就开始张罗着全家搬去东京之事了。
我对明家的了解皆来自小姐,原来老爷出身历城明家,年少时去京中进学谋职,后与京中一韩姓商人之女定亲,成婚几年后才接调任举家从东京搬来扬州,于州学任职。
小姐说老爷不是游刃于官场之辈,这些年勤勤恳恳在基层从事教育工作,大抵是在江南学子中积攒了些好名声,许是这些曾经登门求教过的学生哪个入朝为官后还想着明老爷,才趁着这次太学有缺举荐了去。
总而言之,明家是真的要离开扬州了。
直待坐船行于运河北上,我都不敢相信,我一个扬州乡下的小丫头,竟然有机会去东京,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小姐直笑话我,说我做人怎么能一点梦想也没有?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分别啊!
我想到咸鱼的腥臭味有些不舒服,正逢第一次坐船晕得很,便跑到船尾吐了起来……
见小姐反过来照顾我,怪不好意思的,刚缓过来些便转身和小姐聊天,问她可有什么梦想未实现的。
小姐将自己的水壶递给我漱口,倚船看着两岸无尽的油菜花海,笑说还能有什么伟大的梦想呢,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自己不过是想趁年轻到处走走,若有机会游历天下、浪迹天涯,真想看尽四季繁花……
浪迹天涯……可是小姐,就凭你我两个弱女子,游历天下,真的可能吗?
汴梁城……难道还不够远吗?
小姐经历几次“断舍离”后,从扬州带来的东西不多,很快便开始和我一起探索这间崭新的明府。
这间东京的宅子不大,不如以前在扬州住后院还连着一片桃林,几进的宅院小姐很快便逛熟了。夫人贴心把最靠近花园的独立小院给了小姐,还命人栽种了一小片竹子。
小院在宅子最里侧,平时家中有客也不会走到此地,小姐也乐得清静。
正如小姐所说,初到京时确实有不少向老爷求教过的学生竞相拜访。顾惜大人的清名,这些学子们也自觉从不带名贵礼物,只偶尔借初见“师妹”的由头送些精致的小玩意做见面礼,小姐说这是“礼轻情意重”。
春夏之交,礼部某位官员的夫人下了帖子,邀请明家夫人小姐上门品茶。出乎意料的是,小姐对此次出门兴致不高。许是茶技不高的缘故,小姐在家只饮清茶,从不像别家女眷那般热衷点茶煎茶,斗茶自然也是不喜。
夫人倒是兴致很高,为着出门还拿来了不久前某位陈姓公子赠的绢扇,说京城贵女们流行出门执扇,即清凉又可作遮面之物。那扇子在手轻盈仿若无物,面上薄纱织就一幅似水墨晕出的山水图,看着很雅致,就连自幼在京中见惯奇珍异宝的夫人也说像是名家手笔。
陈公子告诉老爷,此扇是好友所赠,家中无适龄女眷,不如送给明家师妹赏玩。
小姐每得了新奇的物件总是玩个不停,一路上或是研究扇上的山水,或是来回转着扇柄像在研究某种扇舞,直到扇子飞起砸了夫人的鼻子方才停下。
茶会开始不久,小姐就独坐在角落,面朝栽种着不知是牡丹还是芍药的花圃发呆,夫人则早不知跑去哪里与礼部的夫人们一同饮茶了。
小姐果然不喜欢这样的聚会呢。
起初,小姐和我都不在意这次茶会,只当是往后无数无聊聚会的预演,一个平平无奇的春日午后,一幅描绘京中富贵闲人生活的画卷一隅。
直到宴会将散,一位不速之客的到访,令在场包括小姐在内的所有人不住侧目。
小厮刚传话来客,主家夫人便起身去迎,没多久便见男女主人陪同一位身着玉色长衫的年轻公子回来,看来是贵客到访了。
只见这贵公子比主家老爷高出一头,手执折扇还礼,说自己来着不巧,突然到访还请大人见谅。
小姐似乎也有点好奇,用扇子遮面打量着来人;我便又仔细看了看,竟觉着有些面熟,似乎不久前才在扬州见过。
此时那公子正与此家小姐聊天说笑,不经意间看向花圃,竟辞别主家向角落里走来。这时我听到身后不远处围坐的女眷们窃窃私语,说到底是赵大人有面子,连刚回京不久的靖王爷都能请来茶会。
我立于小姐身前,向来人行了一礼,只见对方执扇而笑主动向小姐见礼,说数月不见,明小姐近来可好?小姐未答,便又听得对方:
“是小王唐突了,请容在下重新介绍一下自己。陈岳,字守溪,有幸与小姐于何园见过一面,不知小姐可还记得?”
我这才想到,我在扬州明府曾经见过的一位陈姓公子,莫非就是这位靖王爷?
只见小姐起身,微微欠身回了一礼,也介绍自己到:
“王爷有礼了,小女子姓明,明惜月。”
四
我竟不知小姐原来在扬州时见过这位“陈公子”。
赵府花园人多眼杂,小姐也并未与靖王爷多谈,只感谢了一番先前的赠扇之谊,又回复了些诸如回京生活还算习惯、扬州到此路程虽远倒也不算难挨、素闻东京繁华近日一见才明白何为“富贵迷人眼”之类不咸不淡的话。
最后临别,王爷还问起了明少爷何时抵京,届时一定再度登门拜访。
回府路上,夫人和小姐分享了茶会上听来的八卦。
原来这名靖王爷是当今圣上幼弟,去岁方成年,平日里不在京城府邸、四处游山玩水风流快活,据说近日和赵小姐“打得火热”,如今京中都在传兴许不久后赵大人府里会传来喜事呢。小姐只是一味安静玩她的扇子。
返家后,夫人便找老爷去了,得知这几年登门求教的年轻陈姓学生竟然是靖王爷,就连一向冷静自持的老爷也都要惊讶一番吧。
回房后,小姐看着扇子沉思片刻,叹了叹气,说自己可不能做那冷清秋啊。
我问冷清秋是哪家小姐?小姐只叫我把扇子收好,也只字不提先前在扬州见过靖王爷的事。
小姐的性子便是这样,她不想说的话,任谁也是没法让她张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