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康手执一柄青纸伞,站在马车旁,不住地捂着嘴咳嗽,清润的面容苍白如雪,却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因了咳嗽而略微弯曲的身姿立刻恢复如松挺直。
夏侯康眼中溢出喜色,缓步朝她走来,离她一步之遥时,给她撑伞的喜珠便被颇有眼力见儿的王公公拉走了。
一柄青伞顺势撑在她头顶,伴随着男人虚弱却犹似带着无尽温柔的声音:“你来了?”
卫珑音怔了怔。
幼年时,在宫里给莲华公主当伴读的那两年,夏侯康就像是贴心的大哥哥,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帮助。他与她的两位表兄一般无二,在她受了委屈被人欺负时,维护她,安慰她,甚至帮她对抗嚣张跋扈的莲华公主。
有了他,才觉得那两年不怎么难熬。
曾经的她,天真的以为,莲华公主的作弄和欺负是她这辈子最难过的经历,恍若噩梦般的存在。殊不知比起后来在夏侯觞那里遭遇的一切,简直不值一提。
夏侯觞才是真正的噩梦和深渊。
面对不可一世的莲华公主,她不是孤立无援,宫外有家人帮她周旋,宫内有夏侯康不遗余力地帮她。而面对夏侯觞时,她是孤身一人,世上无人能帮她,救她。
只可惜,儿时的美好全都掩埋在那场无情的利用之中,连同短暂升起过的少女心事一同埋葬。
对于夏侯康,她始终记得他对她的庇护与恩情,对他生不出任何怨恨,只是不想跟夏侯皇族的人有任何交集,偏偏天意弄人,重活一世,却被皇帝赐了婚,硬将她和夏侯康绑在了一起。
夏侯康低眉看着她,温润眸眼里带着一丝冰雪都融化不了的炙热:“想什么?阿音。”
‘阿音’是夏侯康对她的称呼,小时候的她非常喜欢。
怎奈世事无常,如今这般尽显亲昵的称呼让她明显感觉不适。
卫珑音回过神,赶忙屈膝行礼:“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阿音,你是孤未过门的妻,何须如此见外?”夏侯康伸手欲扶她,卫珑音眸光微闪,立即起身避让,“谢太子殿下,但礼不可废。”
夏侯康的手落了空,他面色僵了僵,顺势从怀中掏出一枚精美的梅花玉簪:“孤记得阿音小时候最喜欢白雪红梅,冬天下雪时,必要坐在亭子里观赏白雪落满枝头,一看就是一整日,怎么劝你都不肯离开。所以,孤特意命人打造了这支红梅玉簪,想来你应该喜欢。”
簪杆如雪晶莹剔透,簪头雕刻的梅花栩栩如生,恰似白雪红梅。
无一不精巧的物什,必是费了不少心思。
但人的喜好并非一成不变,她现在最厌恶梅花。
见她怔愣不语,夏侯康抬手就要将簪子插入她的发髻:“孤帮你戴上,可好?”
卫珑音偏头躲过,顺势后退一步,整个人都退出了伞外,霎时间,白雪落满肩头。
少女的避之不及深深地刺痛了夏侯康的心,眼里划过一抹明显的受伤之色,他看着伞外的卫珑音,怔松了一瞬,忽的将手中伞丢下,与她一同站在肆虐的风雪中。
两人身上都落满了雪花。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阿音,与你相伴白首,桑榆晚景,乃是孤这辈子最大的愿望。”
卫珑音惊讶道:“太子殿下,你……”
话还没说完,就闻得一阵急遽的咳嗽声,她顿了顿,弯腰捡起雪地上的伞,回撑在夏侯康头上。
“殿下,你不可受寒……”
夏侯康却趁机将梅花玉簪塞到她手里:“阿音,你是在关心孤吗?”
“我……”
卫珑音语塞,只觉得手中的梅花玉簪异常烫手,想要将它还给夏侯康,忽闻一声声巨响,满城烟火瞬间窜天而起。
她下意识抬头望向天空,烟花大片大片地绽放在夜空中,五彩斑斓,绚烂无比。
她和夏侯康共撑一把伞,站在雪景烟火之下,美人如画,君子如玉,那般如诗如画的画面,恍如一对神仙眷侣。
竟如此般配,般配到让人恨不得立刻毁之。
夏侯觞死死地盯着二人的背影,他的眼里只有恍若九幽地狱的阴暗,城中万千灯火和漫天烟花都照不进一丝光亮。
夏侯觞仰躺在屋顶上,浑身亦是落满了雪,也不知他在上面呆了多久,厚厚的一层雪覆盖在他身上,整个人几乎同屋顶的雪浑然一体。
他的手撑在屋顶,掌下的瓦片几乎化成了齑粉。
下一瞬,夏侯觞漆黑的瞳孔中涌现出更深的戾气、阴霾。
只见夏侯康忽然侧头轻吻了一下卫珑音的头发,那个矜贵清美的少女似乎被惊吓到了,也不知对夏侯康低声说了什么,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虽然,少女步伐未乱,但他看出了她的惶乱无措,至少不是恼怒。
如果他当面吻她,她会如何回应?也是这般心慌逃开,还是给他一巴掌?
直到那抹伞下倩影消失在眼帘,夏侯觞方才收回视线,看了一眼掉头离去的车马,起身抖落满身风雪,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