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每日帮着母亲照料父亲,看着二人一昏迷一憔悴,更觉得恐惧愧疚的情绪像一张大网一样将自己罩得牢牢的,心里像是有一把钝刀子在天天割肉,疼的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如果不是她要去那宕子湾,如果她当时好好打伞,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父亲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少女整日消沉,眉宇间时刻笼罩着忧愁之色,精神萎靡形容落魄,时常跟一个木头人似的呆坐发愣。顾静翕被丈夫身体占据全部心神,也没有察觉到女儿的不对劲。直到王同光有一日清醒时,看着妻女消瘦憔悴的面孔,艰难地抬起手腕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对着女儿说道
“明儿怎的瘦了那么多?不要害怕,更不要愧疚,爹爹生病与你无关,等我日后好了,再带你出去玩……”
明夷霎时泪水夺眶而出,近些日子的煎熬仿佛也一道倾泻而下,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是为父亲的安慰感到松一口气?还是为自己的轻松感到羞耻?爹爹病魔缠身仍不忘对她的关怀,她却为了这一句话给自己的负罪找到了逃脱的隙口,她真的……
她…爹爹还是…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他,那么好的人为何要遭遇如此折磨?她好不容易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为什么上天要把他从她们身边夺走?为什么劫难总是落在好人头上?难道老天爷就见不得幸福平稳,偏生要把命数搅得一团糟才开心吗?
明夷哭得几欲昏厥,顾静翕听了王同光的话也是一惊,这些天来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丈夫身上,完完全全忽略了女儿,竟没注意到女儿的不对劲。是啊,明儿心思那么细腻的孩子,定是把罪责都归到自己身上了,日日揣着那么沉重的心事帮着她一起照顾病人,王同光每难受一分,女儿心里就更自责一寸,无处诉说,无法宣洩,生生将人压成……顾静翕不忍再细想,只抬手拥住哭得浑身颤抖的女儿。
明夷双臂紧紧环在母亲腰间,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条浮木。顾静翕拍着女儿的脊背,对上丈夫虽然满脸病容,却依旧温柔的双眼,她想,无论怎样,她必须坚强起来,她的丈夫和女儿都依靠着她。
一家三口稍稍又说了一会话,顾静翕看着女儿眼下的黛青,非常强硬的让麦冬将小姐带回房休息。明夷乖乖回房后又吩咐麦冬去打一盆水回来洗脸,自己偷偷溜到了王老太爷的丹房门口。
站在门外徘徊片刻,这是她这段时间来此的第四次,可能还是会像之前一样被挡了回去,但……少女还是抬手敲了敲门,乖巧道:“祖父好,我是明夷,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屋内传来几声咳嗽,良久,一个小童打开门将明夷请了进去,又把门轻轻阖上,只自己守在门口。
明夷对着祖父行了个礼,抬眼看见祖父隐约泛着青灰色的苍老面容,虽是早有准备,但内心还是一阵惊讶,离上次赠言不过月余,面前的老人像是被抽走大半生命力一般,躺在床上犹如一截苍老腐朽的树根。
“祖父我——”明夷刚想表明来意,就被王老太爷游丝般的声音打断。
“明丫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
明夷一惊,又随之了然,不自觉抿直嘴线,紧张地绞着手指,等待着王老太爷的下文。
只听见老爷子继续说道:“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亦不能止。夜旦有常,死生同状,你只做好自己该做的罢。“
“可是——”
“明丫头,万物一府,你看这花开花落、草木枯荣,人也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父亲在循着走,我也在循着走,而你来到这里,也是一样的。”
老爷子喘了两口气,又接着说道:“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俗世人都要顺着命运的指引往下走,无论是在此世,还是彼岸,生命并不会因为□□的寂灭而消亡。”
明夷不敢置信般地盯着床上那具枯瘦的人影,王老太爷混浊的眼神里带着豁达与怜悯,或许还有一丝悲伤。少女仿佛泄下了全身的气力,行尸走肉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没有理会麦冬的疑问,径直倒在床上,呆愣愣地听着窗外萧瑟的山风,明明才至初秋,为何这山间已有了凛冬的寒意?难道又是命数使然?人活一世,难道只是在演一场早已排好的戏目?
熹宁十八年,离立冬还有三日,山间忽得下了一日大雪,终年不冻的清溪一夜结冰,万籁俱寂中,道观的丧钟在山林间回荡,这对几乎从未相处过的至亲父子,隔着单薄的墙壁听着对方生命的余音,死在了同一个白茫茫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