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信我。程芙,你不信我。”方撷真阖眸,笑意泉水似的收敛干净,再睁眼时,眸底涌起千重浪,她脑海中唯余一个念头,什么话都抹不干净——程芙不信她。
——再叫他们加二十两银子!姓方的有钱,他们这副打扮的人都阔绰,肯定还能刮油水。
——这几天到村子里来的人,属她长得最板正,比咱们村的都顺眼。
……
留阳村里,隔着窗户,方撷真听见那些自私的、龌龊的、阴险的话;推开窗户,她挥出寒光冽冽的长剑,夺走三条死有余辜的命。
不论律法如何判罪,不论世俗如何定论,于那时的方撷真而言,那三个人有错在先,且非死不可。
“人就是我杀的。我想杀就杀了,你能将我如何?”方撷真又是一声嗤笑,仰起下颚,紧紧盯住旧友。
太阳热烈得很,照得她的五官模糊不明,她好像又笑了,也有可能垂着嘴角。
终于得到了答案,程芙心里愈加恼怒,愤愤道:“真的?”
“真的。”
“方撷真,你再答一遍。”
“是真的!人是我杀的!”方撷真吼道。
“你把人命当成什么了!”
哗一声,拒霜剑亮在了光影下,程芙拿剑的手颤巍巍晃着,痛心疾首道:“人命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我错了,错在从一开始、在留仙原上,就不该教你剑法,错在不该费心费力为你铸翠微!”
方撷真瞬间白了脸,她宁可被程芙结结实实捅一剑,也不愿意听到这种话。
她付出的所有的感情好像都被否定了,比那三个人的命要还低贱。
方撷真绷着唇和眼眶,一字字问道:“所以,程大侠是后悔救我了?”
拒霜剑嗡鸣一声,握着她的人却愣在原地。
“我再问一遍,你后悔救我了?”
程芙仍是沉默。
她的沉默不叫方撷真觉得答案可以转圜,她的沉默只能令人心烦意乱。
“你要绑我回去?到那群愚昧的村民面前,到我母亲面前,还是到官府?又或是直接了结我?”
“那就来吧!就用你手里那把破剑!”
“谁阻拦我,谁就去死!人命本就不是金贵东西,一把剑就能夺走!”
翠微剑也出鞘了,它比拒霜更锋利轻薄,扬得更高,杀意更浓。
为着翠微明晃晃的剑锋,程芙居然不知自己为何而来。
她犹如置身于一片轻舟,孤零零沉浮在晨时的湖面中,她似乎又回到最茫然的那几年,却比那几年更无措。
不眠不休地追上了方撷真,也问出了心底的问题,然而得到答案后,程芙竟走不出下一步。
“谋剑”程芙,七窍玲珑,心算快于人前,总能精确猜出对手的想法,以最优的方案拆破招数。
今日却是例外。
方撷真稍微偏了偏脸,在程芙看不到的地方,任眼眶酸涩了一息,再摆正面庞时,她眉宇间仅剩怒意和嘲弄,道:“你下不了手。这便是你不如我的地方,你的心太软——太优柔寡断!”
叮咚——
翠微冲着程芙虎口刺过来,逼得程芙不得不提剑格挡,她全然没有准备,竟被方撷真逼得接二连三后退。
眼见就要撞上一棵榕树,程芙连忙运转步法,灵巧地向宽阔处撤身。
纵然如此,拒霜剑依然没有转守为攻的意思,只一味地防守、后撤;抵挡。
方撷真逐渐恼怒烦躁,她期待的是酣畅淋漓的正面胜利,绝非是单方面击溃一个一再退让的对手!
“出剑!程芙!”方撷真低声吼道,“我滥杀无辜、草菅人命,我该死,你来让我付出代价!”
拒霜剑于烈日下稍有偏转,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蓦然扭转态势,攻向方撷真右臂,却不想方撷真反应更快,轻松避过,更甚是兴高采烈地再次袭来一记招数——
程芙浅色的衣袖渗出一缕血红,刺眼无比。
她感受不到疼痛似的,还想再出一剑,方撷真却率先乱了心神,唇齿欲动又止,似乎是想唤一个人都名字。
就在这隐藏不住的慌乱里,方撷真倏然撤远,归剑入鞘。
两名剑客皆没有动,仅是静静伫立,凝视彼此。
由此一来,程芙手臂上的剑伤便止不住了,血流得比溪水还要欢快,很快洇红一片衣料。
可她从始至终,唯一的神态便是轻轻拧眉,再无其他。
方撷真咬牙,程芙的伤口比烈日还刺眼,她仅觑了一眼,便觉得浑身都痛。此刻流着血的这只胳膊,救过她,为她掖过被角,她炒菜的时候,还为她递过水瓢。
这可能是天底下最会用剑、最会铸剑,也是对方撷真影响最深的一只胳膊。
方撷真深知自己割破的不仅是手臂。
“……流这么多血,当心死了。”
语罢,方撷真头也不回地骑上马,扬尘而去。
程芙没有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