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庐里的热浪还在滚。
那热气好似烫到了白霓裳面庞上来,灼得她掉了一层发白面皮,露出底下恼怒错愕的红。
她颇有耐心地审视自己最得意的徒子,一盏茶看不透,就再审一柱香,一柱香不够,便再来一盏茶。
末了,白霓裳几乎瞪得眼眶发酸,可师徒二人谁的姿势都没有变,皆平静地沉默着,四目久久对视。
“你的选择就是——放弃?”白霓裳难以置信地问。
“并非‘放弃’,”程芙纠正道,“而是‘重新选择’。”
十几年的心血啊,白霓裳为程芙操了多少心,难道都要付诸东流了?为自己叹惋过后,白霓裳又问:“你是糊涂的,还是清醒的?”
“清醒的。”程芙坚定地颤了颤眼眸,一字字道,“我从来不喜欢练剑,也不渴望胜过谁。我练剑,是因为我长在澄意山庄;我和师妹比了十几年,是因为无缘拜入周庄主门下,不服气,有执念。”
此言一出,白霓裳再没有疑问了。
再多的纠缠都只是徒劳,程芙剑心已无,再难重铸,或者说她从来都未有过剑心,只不过在今日,她终于看清了她有的是什么心。
——很空旷,却很无暇,漂流到何处都无妨,因为总会将水涉过,她可以用这可心纳下许多的可能。
若说不遗憾,当然是假话,白霓裳握住徒女的手腕,微微用力:“奔完丧,你要回来。不能说‘不回’。”
程芙面露歉意,感受着白霓裳的力道:“方才已经说过‘不回’。”
她的蜉蝣剑还放在空桌上,陪她一同经受热气的炙烤,摸一摸,烫手得很,拔出一看,光亮锐利。
此刻阳光斜着入了剑庐,照得蜉蝣剑刺眼炫目,不可直视。
“你不要师娘了吗?”白霓裳是个不大内敛的人,言语间已有嗫嚅之意,“你是我带大的。”
十几年来,程芙早像她的女儿,所以她理解女儿的“重新选择”,却不接受女儿一去不回。
“也许……还会回来吧。”
程芙心里亦不是滋味,只是她与白霓裳不同,她的眼泪是往腹中流的。
程芙与阿公感情不深,因为走丢太早,幼时的记忆零零散散,认回亲人后在家的时间也太少,来不及培养感情。
她确实为阿公的死难过,但眼泪是为自己和即将分别的亲友而流。
这一日,程芙始终在剑庐里坐,连午饭也都没有吃。
她还有几柄兵器没有铸完,必得收尾了才能启程,总之她的锤子下一不能有次品,二不能有半成品,三不能有答应了却不铸的。
已是黄昏,程芙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往锻造炉里添了些炭,将火烧得更旺。能吞天噬地似的火苗腾空而起,却被制约于锻造炉腹中,不能肆意张狂。
程芙拾起蜉蝣剑,暗叹道,真是一柄好剑啊。
虽非她此生铸过最好的一柄剑,却凝聚着两个月茶饭不思的心血。
现在,蜉蝣已经没有用了。
它活过,在主人掌中开过剑花、比过月华,如今自该结束短短的一生,投入它出生的地方去。
程芙定了神,陡然松开手。
“你疯了——!”
忽闻一声怒骂自身后响起,程芙匆匆回头,便瞧见裴雁晚瞠目结舌地奔过来,竟天真地想要救回蜉蝣剑,她连忙抱着师妹的腰往后拦,道:“危险。”
“那是蜉蝣剑,是你的心血!”裴雁晚还欲挣脱,却终究输给程芙的力量与烧手的炉火,只凝着凤眸怒视程芙,“你疯了吗?”
程芙摇头:“我用不上剑了。听闻许多人弃剑封剑,都是将剑扔进锻造炉中熔化。我也试试。”
“太可惜了。”
裴雁晚冷静了些,她出关后一直忙于各种事务,近日又因故离开云州,快黄昏时才归,怎知马尚未栓进马厩,便得知了程芙的消息。
她便眼睁睁望着烈火彻底吞没蜉蝣,如同吃掉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虫,不容反抗,不禁表露出几分难得的哀戚,真诚惋惜道:
“一柄宝剑就这么熔了,太可惜了……你不用剑,也太可惜。”
“可惜什么?”程芙故意只提熔掉的剑,不提不再持剑的自己,“不若你还我一柄蜉蝣?”
裴雁晚还有些懵:“已经熔了。”
程芙轻笑道:“那你重新打一柄送我啊。”
“好。”谁知裴雁晚答得十分干脆,没有任何犹疑。
这份果决换来程芙的一怔,甚至还有一丝慌乱:“我随口说说,不必当真。明日我便回海云关,你在云州,多保重啊。好好练剑。”
“九月论剑,你不在。”五年一届的论剑大会,今年轮到澄意山庄来办,裴雁晚遂寻了理由,欲留住挚友。
“有你一人的风姿足矣。”
“我是掌门,不上擂台。”
程芙眸色稍黯,避开裴雁晚明亮的视线,她不愿意再退缩,她一定要为自己的新抉择坚定一次:“这是我的决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拜托你,尊重我吧。”
裴雁晚身形略微晃了晃,旋即稳住,她怎会不知人各有志,却不懂程芙为何突然放弃了,遂深吸一口气,佯装平静:“理由呢?不是说要和我抢做天下第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