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每次面见武红英那样,方撷真正了衣冠仪容,足履生风,推门而入。
仍是熟悉的茶室,紫檀木镂刻出大花窗,香炉摆设一般,图个好看,实则什么香料都不盛,甚至不如热茶更沁人心脾。
“母亲……”
武红英半侧身子而坐,应是早知女儿今日抵达,已着人备好了方撷真爱吃的茶点。
她没有笑,神情也不温柔和缓,令人脊背生凉。
就挂着漠然的神色,武红英挥手,唤方撷真坐到自己身边的小榻上,扬手轻抚女儿额头,算是安慰:“一路奔波,累吗?”
额头好暖,方撷真想起方虹的手,两位母亲的手是一样的暖,一样的粗糙,连茧的位置都相差无几。
她在外玩累了,方虹也会这么抚摸她的脑袋,问她可是累了,可要吃些东西。
才闭眼,泪水便夺眶而出,仿佛此刻关怀她的人真是方虹,方虹没有死,方虹死而复生了,方虹还在她面前……
“是你第一次杀人吗?”
方撷真霎时愣住。
她懵懵睁开眸,犹如置身风雪,本能地想要逃,武红英都知道了……武红英都知道了!
她的泪忍不住了,决堤似的从眼眶漏出,喉咙却关得很好,不见哭声:“是。”
“被追杀的时候,也没有杀过?”武红英只见女儿哭过三次,出生时、方虹死时、今日今时。
方撷真竟瞬间泪光盈盈,她的手绝不算干净,那个逃到留仙原、掉进坑中的水月谷徒子,那个一头撞上来的方虹,皆是因她而死。
当初,血刃峰与她做交易,要求她杀十个人,她不肯,才将大坑挖得那么偏,树叶树枝盖得那么厚,坑底的长|枪也不长,谁知真就能害死人?
当初,方虹陪着她练剑,她迫不及待展示所学,谁想方虹就撞了上来。
那两次,她都没有杀心。
唯有误杀魏澄的这一次,是真的想要一个人死。
“刺客都是我娘杀的。我娘不叫我杀人。”
武红英一顿。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喊错了人的方撷真,慌忙掀起眼睑:“母亲……”
武红英居然不恼,又一次摸了摸方撷真额头:“你活在世上,免不了要杀人。”
方撷真全然不理解,也不认同,她从来没有学到“活着就避免不了杀人”的道理:
“可是不杀人也能活。杀人是错的。若我杀的是个恶霸,我就是为民除害,魏澄是恶霸吗?……不是。”
她的语气平静稳重,因为不解与疑惑占去了九成情绪,余下的逼仄空间才轮到害怕和惊惧。
女儿已经二十来岁,不是年轻的少年了,她长得太慢,慢到令武红英失望恼火,不过,武红英仍然绷着脸,未让心里的不满涌出:
“你放箭之前,应当想到他是好人,那么你便该及时收手。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拦在前面的就杀掉,这也不算错。方虹没教你的,我来教你。”
什么是方虹没有教过的?
方撷真苦笑着回想,任何符合世俗的观念的东西,譬如善良仁慈、勇敢正直,再譬如除非是为自保,不要伤人,这些话方虹统统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
武红英不一样,她教给方撷真的是另一套生存法则,教她要有上位者的做派,要狠心果决,要果断地扫平眼前障碍,伤了人也不要紧。
两套冲突颇深的观念在方撷真脑海里交战已有,人生前十六年,她都认同养母,却从十六岁开始,晓得了生母的话也有道理。
到底谁是对的?
到底该遵循哪一套?
“方虹就是不会教养孩子,你看看她把你养成了什么样。再大的事,天又塌不下来……”
心事重重的方撷真本就喘不过气,听见武红英对方虹的贬低,更是难受,方虹就是更好啊!就是更温柔仁慈啊!
从她混沌的脑子里,慢慢涌现出一句话,喉咙未能把好关,让这句话冷笑着被道出,且入了武红英的耳:
“……还好把我养大的人不是你。”
“什么?”武红英呼吸一滞。
“还好把我养大的不是你!”
方撷真几乎是从生母身边弹开,她暴怒又悲愤:“没有母亲会教孩子杀人!我娘教我武功,教的都是防身术,没有杀人术!你凭什么贬低我娘!”
“你怎敢这么同我说话!身在江湖,装什么纯善!你还以为你是当初的方撷真不成!”
武红英面容扭曲,恨不得狠狠打方撷真一掌:“你就这么惦记一个偷孩子的贼!方虹是贼,死有余辜,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方撷真凄厉地嘶吼,调不成调,非要全神贯注才能辩清她喊出的每一个字,“你大可满意了吧!”
语罢,方撷真推开武红英落下的手,夺门而出。
门撞在墙上的动静好响,武红英呆愣愣盯着自己指尖,心如刀绞,她只是想摸摸女儿,又不是要扇一耳光,那孩子推开她的手做什么呢?
在外头杀了人,她去解决,伏光门上门谈说法,她也准备好了说辞和做给外人看的惩罚,那孩子推开她,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武红英跌坐回榻上,好几次都想端茶饮一口,手指却抖得厉害,总是贴着茶杯边缘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