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拂晓起,从云州往西策马而行,待到了落日熔金的时分,便能进骆都城。
程芙要找的铁匠铺,便开在长街街尾。
铺子挂着深蓝色的门帘,却仅放下一半,当然只能挡半扇风。
她掀帘而入,竟没有拂面而来的热气,再将乌眸稍转,锻造炉便入眼了。炉口干干净净,半抹铁屑也无,只一味泛着枯燥无趣的青黑,便知这炉子许久未动工。
寒冬腊月的,铺中居然也没有生火,也对,毕竟掌柜才死了爹,无心打铁,无心取暖,都是人之常情。
程芙环视一周,将铁匠铺的环境尽收眼底,心里便有了数。
她扬声唤道:“师兄——?”
一语未完,后院便奔出个黑黢黢的青年人,他见到程芙,仿佛见到救星,忙行了一记抱拳礼:“师妹可算来了!铺子里就劳烦师妹照料一段时日,不出半个月,我必定回来。”
程芙徐徐回以一礼,再从荷包中掏出一锭银子:“无妨,师兄的家事要紧。这锭银子,是师娘给你的心意,你此行多保重。”
她和师兄同出一派、师从一人,关系匪浅,青年人也不客气,双手将银子接过,嘱咐数句后便挎着行囊夺门而出,回家奔丧去了。
好冷,程芙缓缓吐了口气,却不生火取暖,只兀自往柜台后坐定,太过温暖反而会摧人心志,未必是好事。
她取了张图纸出来,细致地铺平,将眸光凝在纸页正中。
这是一张剑的设计图稿。
画工精细,剑身修长轻盈,持之一刺,必定见血封喉。
于程芙而言,有好图稿、好材料,要铸出好剑就不难。
偏偏她总觉得这副图稿美中不足、空有其表,拿它铸出来的剑,必是下品。
她无法容忍自己的双掌之中有下品诞生。
所以程芙选择等,等灵光一现的时刻来临,再完善图稿,将剑铸好。
“老板,能打刀吗?”
冷风吹断程芙的思绪,她尚未深入地思索,铁匠铺今日第一位客人的声音便起了。
门帘从外一掀,风雪簌簌地灌满半间屋子。
“能打。”程芙起身,阔步绕出柜台。
她眼力极好,睨人的速度也快,通常别人尚未发觉她的失礼时,她胸中已有了一杆秤。
这客人身上有微弱的血腥味,鞋面上有两点颜色格外深,约莫是陈旧干涸的血渍。
程芙年岁不大,才十八岁,因而她在江湖里辗转的光阴不多,尽管如此,她也是见过打打杀杀的。
她师娘总说,她不适合做山庄在各地的接头人,就只适合在剑庐里一个人闷着,免得她总将小事化大、简单化复杂。
程芙记得师娘的教诲,欲压下疑心,却禁不住多往客人衣袖裤腿上瞥了瞥……裤腿沾着根鲜活的鸡毛,被血黏住了。
“您要打什么样的刀?”她松了口气。
客人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如她,好半天了,还盯着她细细审视,眉心浮着困惑,并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你们店是换掌柜了吗?从前那个小伙子,哪里去了?”
“他家中生变,回家去了。半个月后才能回来。”
“可是你年纪轻轻的,我不放心你来打刀。”
程芙倒不恼,也不留客,更不辩解,只轻轻点了点头:“好,不要紧,您换一家铁匠铺就是了。慢走。”
客人怔了怔,未多作一词,径直出了门。
铁匠铺里便又只剩程芙一人枯坐。
骆都是殷国最繁华的城之一,不缺能打铁的匠人。而这行生意从来也不热络,谁家打了锄头打了刀,不用上个两三年呢?
即使两三年过去,人家也未必回头再上你家来做回头客。
客人少也有客人少的好处,程芙巴不得顶替师兄的这半个月里谁都不要来,她好落得个清净,也让她好好揣摩,图纸上的这柄剑到底少了什么在里头。
少了什么?
是铸剑的技艺吗?
那不能够。
程芙精于此道,且极具天赋,在同门之中是佼佼者。
是美观吗?
一柄利器,当以锋芒锐利闻名,外观的精美只是锦上添花,不足以令如今的程芙上心。
程芙按了按太阳穴,手掌转而往自己胸口上落。
她摸到一块无形的淤堵,不轻不重,像拦住溪流去路的顽石,尽管为水留了途径的余地,可到底是拦了路。
半个时辰过去,天蒙蒙泛了黑,看来今日应当很难有结果。
程芙不死心,她摸索着点了盏灯,暗忖大不了就坐至夜半时分,晒月思剑。
于是夜一寸寸地黑定,街上原还有鼎沸的人声,也都在愈发浓烈的夜色里散去,终于只能听见一二声脚步与两三声的笑骂嬉闹了。
“——掌柜。”
骤闻一声轻唤,程芙掀眸,来的,又是方才那位说她年轻的屠户。
她倒不惊讶,也不认为是情理之中,眸中如常无波无澜,宛若春日的一潭静水:“您说明打刀的要求便好,明日下午就能取货了。”
屠户一愣,似是未料自己还没开口,新掌柜便看透了她的心思。
她没办法啊,年关将至,生意虽好了些,可到底比不上旁人家的。她想用微薄的收入,寻个物美价廉的铺子,打一把称手的刀,多赚些钱,过个好年,然而在城里兜兜转转一大圈,竟又回到原处。
屠户难为情地避开程芙视线,道:“那行……是砍刀、屠刀,我杀猪宰羊用,你明白吗?”
刀这种东西,和衣服不同,有时候换了新刀,指不定还要割手,这就叫“刀不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