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实证明,要养活艾尔薇拉并不容易。
整整两年,汤姆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汤姆,你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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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得比任何孩子都多,吃得比谁都讲究。
不能吹冷风,不能碰凉水,也不能吃太硬的东西——否则就会晕倒、咳血,如同快要碎裂的瓷偶,只能小心地捧着。
而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照顾她。
清晨为她烧水,中午偷偷带回厨房多余的面包片,晚上帮她热暖水袋,甚至在她发热的时候一夜不睡。
他曾经极度不情愿做这些事。
她的身体太弱了,弱得不像活人。
那是一月的伦敦,气温骤降。寒流如爬虫一样钻进孤儿院老旧的砖缝里,屋子里没有暖炉,连床垫都发潮。
艾尔薇拉坐在窗边的小凳上,一本破书搁在腿上,翻了三页就再没动过。
她没有说冷。
可汤姆知道她冷。
她的手藏在毛衣袖子里,指节苍白。嘴唇也干裂了,背有些佝偻。但她只是低头咬着唇,一声不吭,倔得令人恼火。
汤姆在她身后站了很久。
他靠在门边,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冷眼看着这一切。
他想:她会撑不过今晚。撑不过了也好,他就能摆脱她编造的“契约”、那套虚妄的生命绑定的说辞。
可那一夜,雪下得特别大。
汤姆被热浪惊醒时,天还未亮。
那种热不像体温升高,更像一团火直接压在神经上,烫得他意识模糊。
他听见身旁传来极轻的一声咳嗽,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呼吸。
艾尔薇拉蜷在他身边,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额头滚烫,汗珠密密麻麻地滑下她的脖子和鬓角,像要被烧化了。
她睁着眼看他,眼神清明得异样。
“……汤姆,”她轻轻出声,“你要死了。”
不用她说,汤姆也能感受到——
灼人的高热如火苗一样攀上他的脊背,从意识开始燃烧,一直烧进胃里,连骨头都在发烫。
耳鸣、晕眩、反胃、刺痛……她的每一份痛苦,都穿过那条“绑定的线”,一寸寸传进他的神经里。
他几乎是跪着从床上爬起来的。
“该死……”他咬着牙,踉跄地起身去翻门边的旧衣柜,只找到只裂了口的水袋。
他把它塞进热水壶底下灌水,水烫得他手背通红,他却像没感觉一样,用破布包着塞进她怀里。
艾尔薇拉被烫了一下,微微皱眉,却没躲开。
汤姆心里的怒火比水还滚烫,却又无处发泄。
他提来凉水,一点点擦她的额头,动作笨拙而粗鲁。破毛巾在她的鬓边来回擦拭,他呼吸急促,眼圈发红,被她的虚弱逼到极限。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
艾尔薇拉没有回答。
只是半睁着眼,睫毛湿漉漉地贴在眼睑上,唇色苍白,气息微弱。
但他看见她眼底微不可察的一点笑意,好像在说:
你看,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
那一刻他几乎想掐住她的脖子。
汤姆狠狠把毛巾扔进水盆里,水花溅出来湿了他裤腿。
他站起来,转身两步走到窗边。指节青白地抓着窗框,背对她,好像要把那股怒意逼出肺腑。
沉默了很久,他低声骂了一句:“疯子。”
她太安静了,连高烧都发得那样无声无息。
他不敢想象,如果他再冷眼旁观一晚,她是不是就真的会死。那样的话,他是不是也得跟着陪葬。
“你要死了”——他终于明白,这句话不是威胁,是事实。只不过她说得太轻巧,轻巧到让人忽视她真的会死。
他沉默地转身回来,重新拧了毛巾蹲下身去,轻轻替她擦去额角的汗。
“别太得意,艾尔薇拉。”他说,“我迟早会解开这份契约。”
她依旧虚弱得一动不动,但嘴角又悄悄弯了弯。
那弯里藏着胜利,也藏着信任。还有一丝,他从未在别人眼里见过的东西——一种不说出口的依赖。
那晚之后,汤姆就再没敢赌。
水放凉了换,饭烫了吹,夜里她咳一声,他都能惊醒。他不再说“你又装病”,不再赌她是不是在骗他。
她的每一个虚弱,他都开始当真。
哪怕她躺在床上笑着逗他,嗓子干哑还故作俏皮:“汤姆,你要死了。”
他也只是低声呵斥:“闭嘴,别咳了。”
然后坐回床边,握着她冰凉的手,继续等她退烧。
因为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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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她每次说这句话时,语气都软绵绵的,像是在说“你鞋带松了”一样随意。
比如今天早上。
天色灰白,窗外是十一月典型的冷雨天,孤儿院的窗户总是透风,带来洗衣房潮湿蒸汽的味道。
汤姆蹲在厨房门口的灶台前,试图用昨天偷藏下的一点黄油和面包边做早餐。
火候不稳,煎锅吱吱作响,冒出一股不太妙的焦糊味。
“汤姆,”艾尔薇拉坐在墙角的小木凳上,披着一条汤姆的旧围巾,“你要饿死了。”
汤姆没抬头,只冷冷哼了一声:“那就拖你一起下地狱。”
他从锅里拨出块面饼,装好走向她。
“吃。”
艾尔薇拉接过来,手指还是冷得像冰。
他一边看她咬了一小口,一边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半块掰碎放进她那份里。
艾尔薇拉吃得很慢,但从不浪费。吃完后靠着椅背,仰头望着天花板发呆。
她的头发比初来时更长一些,仍是柔软的白色,挽在脑后。但她变得更安静,走路时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连呼吸都像随时会消失。
门口传来声音,是楼上活动室的孩子们下来取早餐了。
汤姆皱眉,把锅子往角落一推,对她说,“别说话。”
艾尔薇拉看他一眼,顺从地将围巾往下拉了些,把半张脸藏进柔软的布料中。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先跑进来,看见汤姆,立刻噤了声。
为首的艾玛脚步一顿,本来要往炉边奔去,却被身边的同伴悄悄拉住袖子:“别靠近那边……他又在跟空气说话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眼里满是迟疑。墙角那处因为炉火还温热着,原本是她平时常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