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午后,宋曦推开竹屋的小窗,便看到一条修长俊挺的身形立于院中,手上挎着竹篮,举手投足之间,似在——
……喂鸡?
宋曦匆匆下楼,拧着眉毛从煜昭手里夺过篮子,不满道:“你又乱来!腿上的伤还未见大好,就该多多卧床养伤呀!。”
煜昭眸子轻轻一弯,眼睛里似有光华流转,笑容在阳光下清晰而炫目:“我堂堂七尺男儿,哪有天天赖在床上的理?何况多走动走动对伤势复原也有好处。”
“那也别喂鸡嘛。”宋曦撇了一眼篮子里的稻谷,心疼得紧:“家里已经没多少稻米了,别把鸡喂得膘肥体壮,咱两却要饿肚子。”
那日煜昭进山寻她未果,却打晕了两只野鸡带回,彼时煜昭伤口未愈,进不得荤腥,宋曦便把两只野鸡圈在院子里,日日用稻谷喂着,到了今日,两只鸡都被喂得羽毛油光发亮,肥圆了整整一大圈,只是山中稻米有限,每喂一口都叫宋曦心疼不已。
煜昭不知粮食金贵,便不以为意道:“稻谷而已,没了再下山采买便是,我有银子。。”
宋曦乍一听“下山”二字,便如冰雪淋身,脊背生寒,心口发紧,那日在镇子上看到的端国公府兵伴随着巨大的阴影兜头罩下,分明是阳春三月,却叫她遍体透凉。
“……”强压下森然惧意,她强迫自己把端国公府抛到脑后,努力平复发颤的嗓音,装作不在意道:“下山一趟不容易。”
她的神情异样虽只维持了一瞬之间,却被煜昭尽收眼底。
自从那日从山下回来,宋曦的状态便一直不对,心事重重,惶恐不安,当天晚上尤甚,她虽竭力压抑,却难逃煜昭道眼睛。后来的几天,只要他凝目看去,总能感觉到宋曦眉宇之间似乎凝着一股化不开、消不去的情绪,犹如惊弓之鸟,惴惴难安。
每每见她焦虑惊惶,他也跟着心脏抽疼,恨不能以身相代才好。他数次想要张口相问,却不知如何开口,今日言谈间才让他看出问题的症结竟是在山下。
她在害怕山下的什么呢?煜昭心里想着,视线落在宋曦脸上,见她眉心微蹙,略显不安,整颗心也跟着揪紧。
得想个办法彻底开解她。
思忖片刻,煜昭的视线扫过脚下两只野鸡,灵光一闪,计上心来。
他拎起两只鸡,提溜在手里晃了晃,冲宋曦谦和一笑,道:“既然如此,这两只野鸡养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今夜烹而食之,姑娘觉得如何。”
自从丞相府败落,宋曦先是入国公府为奴再到遁入山中,屈指一算,竟有数年不曾尝过肉味,说不馋是假的,听了煜昭的提议,一时间连眸光都亮了几分,只连连点头。
“好呀!我这就去准备——”
“姑娘且慢。”煜昭拦住她,笑道:“这些天有劳姑娘照料在下的饮食起居,不如今日换在下来为姑娘准备一餐饭食如何?”
宋曦被他勾起兴趣,目光扫来,奇道:“你会做饭?”
煜昭拎着野鸡走进厨房,自信道:“姑娘且拭目以待。”
既然煜昭揽了活儿,宋曦乐得清闲,索性回了屋,倚窗望着宁静的山林等饭吃。这些天被端国公府的阴影笼罩,神经时刻紧绷着,夜夜难以安眠,此刻刚一坐下,脑中紧绷着的那根弦稍稍松开,疲惫瞬间接管了身体,沉重的睡意顿时笼罩下来,宋曦脑袋一偏,就这么倚着窗沉沉睡去。
伴随着不安和惊惧的困意席卷,眼前逐渐生出扭曲的梦境。
凤凰山危崖高耸,山青如洗,宋煦站在山林掩映下的柴扉茅檐下,眉目带笑远远望着她,山风卷起他的发丝,悠悠白云在他身侧漂浮聚散,犹如谪仙乘云踏雾而来,下一秒又要凭虚御风而去。
宋曦久未得见兄长,满心欢喜朝他飞奔而去,却在指尖眼看就要触及对方衣角时,眼前一晃,梦境生变。
凤凰山一应景物如云烟散去,宋煦不染纤尘的面容倏然变作一张狰狞丑陋的脸,面色灰黄,皮肤坑坑洼洼,额角一颗指甲盖大的痦子,稀稀疏疏生着几根黑毛——是在镇子上用剑指着她的端国公府兵。
宋曦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想要逃走,可四肢却像被看不见的绳索牢牢禁锢住一样根本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端国公府的人咧着嘴朝她步步走进。
“世子下重金悬赏的逃奴,原来藏在这凤凰山里……”
“把你捉回去,你猜世子殿下会如何奖赏我?不如请求世子将你赏赐给我哈哈哈哈哈……”
“……”
他咧着嘴地笑着,阴风测测而来,宋曦透体生寒。
不、不要捉她回去……
她都已经躲到山里来了,为何还要苦苦相逼……究竟要藏身何处才肯放过她?
梦魇如影随形,那端国公府兵的脸很快又在她眼前扭曲变化,化作国公世子冯磊的脸。
“小贱人,给脸不要脸!老子这就打断你的手脚,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恐惧犹如一只大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宋曦浑身战栗着,终于承受不住,失声尖叫——
“不要!”
刺目的光亮在眼前一闪,端国公世子、府兵及目之所见所有景物尽化虚空。
模模糊糊的声音在她耳边渐渐变得清晰,有人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轻轻摇晃。
“……宋姑娘你怎么了?宋姑娘!宋曦!”
犹如溺水之人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天光,宋曦猛地睁开眼,昏黄的烛光和煜昭忧急的面容跃入眼前。
“唔……”宋曦身子动了一下,揉了揉眼睛茫然四顾。
窗明几净的木屋,一灯如豆,不是别处,正是她的凤凰山小屋。
没有端国公府捉拿逃奴的追兵,也没有面目狰狞的世子冯磊,屋子里只有正垂眸看她的煜昭。
意识渐渐回笼,宋曦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有气无力道:“刚刚那……原来是梦啊。”
原来只是噩梦而已。
还好只是噩梦而已。
“做噩梦了?”一盏清茶递到她面前,煜昭清晰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莫名令人心安的力量,“别怕,梦境而已,醒了便散了。”
“嗯。”宋曦定了定神,紧紧握住他递过来的茶盏,指尖因过于用力而失色泛白。
煜昭在她身边坐下,似乎想伸手把她微微汗湿的鬓发别在耳后却在半途停住,最终只落在她微微发颤的肩膀上,很轻地拍了拍。
“别怕。”他的声音轻而温柔,“它伤不了你。”
宋曦“嗯”了一声,理智终于收拢,她一抹眼睛,回过头勉强对煜昭笑了笑:“梦见了些丑东西,未免太真实了,把我吓得不轻。”
彼时,她只当这是她此生最大的噩梦,殊不知噩梦竟也有化形成真的一日,而这一天正迅速朝她逼近,伸出张扬而狰狞的利爪,一寸一寸将她拽入深不见底的无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