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刘弗陵难以置信,病已都觉得此事太过荒谬,到底是谁给他们的胆子,令他们萌生出弑君的念头?没有刘弗陵……除非刘弗陵亲自下诏,否则那些臣子焉有可取之道去合法拥有那些权力?
“臣去请医者。”
刘弗陵一手握住病已的手腕,另一手将嘴角残留的鲜血拭去,鲜血染上他玄色的衣襟,立刻完全融了进去,再没有半点血腥的样子:“去太常叫张行来,记住,只叫他,朕暂无性命之忧。”
瞬息之间,刘弗陵已经想明白自己中毒的缘由了。缘由就是上官萦阳送来的那碗汤,而若是上官家的汤,倒不至于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他既然当得了这个皇帝,总需死得其所才是。
他其实从没怀疑过上官萦阳,却不想这样无知的她竟然悲惨的沦为上官桀手中的利刃。
病已与刘弗陵只一对视便明白了他的心意,皇帝中毒这件事在当下这个关口不适宜更多人知道,他躬身下来对着刘弗陵磕一个头,然后迅速离开。
刘弗陵只觉肚子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几乎快把他疼晕过去,但他硬撑着自己不让身体倒下,内心竟已经开始担忧上官萦阳的安危。
霍光在长安的势力不容小觑,加上张安世的先发制人,他不信上官桀与刘令还有还手的机会,可是上官小妹那个小姑娘啊,知不知道自己要面临怎样的将来?
温室殿内没有铜镜,照不出此刻刘弗陵神形涣散的模样,当天子真正成为孤家寡人,那些如过眼云烟般的权力游戏只会令人徒增困扰,只因他是刘氏的子孙,他已经独自支撑的太久,实在已经太累了。
他最终等到了病已带着张行前来,冷汗浸湿了他身上一层层的长衫,惨白的脸色比冬日里的雪更冷寂。
张行按下心中的慌乱尽量镇静地为皇帝诊治,病已在一旁细盯着他行针施治,再拿着他的药方去为皇帝配药。
苍耳子中毒,这些人,竟然敢对大汉天子下毒?
若是对天子都敢如此行事,那这些人心里除了私欲,可还留有生而为人的一分敬畏之心,忠孝仁义,更是半点皆无,满肚子圣贤书如同喂了狗!
他心中又气又急,只恨不能当场清算这些乱臣贼子,并且自他记事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权力斗争的残忍。
那些年因巫蛊之祸惨遭连累的生命,不再是存在于史家亲人与张贺口中的故事,他们早已在病已心中扎了根,并在这种腥风血雨的时刻重新发芽,而那些发芽而生的疼痛,生生撕裂着病已的心。
那些生命,曾经都绚烂过,也都在这深深的未央宫之中糜烂腐朽,化成白骨灰烟。
宫廷每一次的风云骤变,引发的都是惊人的血案,在所谓的算计之后,不过是一群侩子手的手起刀落。
一番折腾下来,好在刘弗陵确实没有生命危险,明月高悬,病已跪在他的床榻之旁,沉默地看着这个已经惨然无光的君王。
不仅是他的身体遭受重创,连同他的精神,也似乎一蹶不振。
黑夜漆漆,他叮嘱张行和病已,不得将今日之事外泄一分,包括皇后。
张行得令退下,病已也准备告退了,在未央宫的宫门内外,只怕胜负已定。
刘弗陵似乎看透他的心思,慢条斯理地说:“朕从没担心过大将军,只是没想到自己也成为了棋子。”
病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跪着,直到刘弗陵让他离开。
春日虽盛,夜里仍是露重。尤其是今夜,夜风格外清凉,甚至能嗅到几分血腥的味道,病已叹了口气,又有多少人已经或即将因此丧命呢?
他突然心有余悸,想到了巫蛊之祸时尚在襁褓中的自己,那种离死亡一线之隔的滋味,他其实早已经忘了,却又在此刻实实在在地重新感受到了。
他于是挨着宫墙行走着,厚重的宫墙是他的依靠,历经百年屹立不倒的未央宫,一次次见证着大汉皇室的迭代更新,见证着杀戮背叛、繁荣昌盛……
他只是一个人,对比这些,实在是太过渺小了。
走着走着,他竟然流下泪来,为自己多年前含恨冤死的亲人,为那些埋葬在江山之中的无尽忠魂。
但路的前方,有一个人在等他。
那人是存在于漫漫前路之上的一抹倩影,在明月之下摇曳生姿。那人的衣裙飞起,带着一缕兰草的香气驱散深宫之中的血腥之气。那人明眸善睐,拥有最柔和的笑容与最真挚的心。
病已顿时觉得自己不再是踽踽独行的一个人。
他一步步靠近那个人,看见她的发饰已经歪到一旁,一缕发丝从发髻上掉落下来,被风吹在她的脸颊上凌乱地飞舞着,她其实还有些狼狈,衣襟上满布泥泞的污渍,绝非明艳动人的模样,但病已分明看见她眼中的坚毅纯洁,如同璀璨宝珠。
病已抬手拂过她的脸颊,将那缕纷飞的秀发挽于她耳后,轻轻叫着她的名字: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