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陛下,户部现存银两万七千两。"户部尚书澜臣书不等他说完便出列,声音里带着刻意压低的忧虑。
崇明帝的指甲掐进掌心旧伤,想起去年上元节,他在宣德门撒钱与民同乐,那一日便足足撒了三万两。
实在是太过放肆奢侈了……
殿角铜鹤香炉飘来沉水香,他又忽然想起槐州曾是产粮大州,五年前自己登基时,刺史曾进贡过当地的青玉稻,米粒莹白如珍珠,当时他笑着说"此米当贡太庙",如今那些珍珠般的米粒大概早变成了饿殍口中的泥土。
"开仓。"他脱口而出,见朝臣面露难色,想到去年抚州大旱就已放出大半仓粮,如今余下的都是战备粮,除非万不得已是万万动不得的,崇明帝面露难色又补了一句,"先开州府粮仓,朕...再想办法。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扫过殿柱上"节用、爱人"的圣祖御笔,只觉那字迹在烛火下晃得刺眼。
右相澜臣关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将"太液池工程暂辍"的话咽了回去
——他看见陛下攥着密信的指节泛青,像极了当年在文华殿背错《贞观政要》时的模样。
崇明帝忽然站起身,龙袍扫过御案上的奏疏,几卷黄绫骨碌碌滚到阶下。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果决:"三日后朕要知道槐州确切灾情,凡有延误者,斩。"
三日?就是快马加鞭昼夜不休地赶上五天五夜方能堪堪到达槐州,三日便想知悉槐州如今确切灾情着实是帝王在强人所难了。
“陛下,三日纵是八百里加急也难以往返……”左丞赵砚卿硬着头皮出列,额角沁出细汗。
殿中气氛凝滞,崇明帝盯着奏疏上“饿殍遍野”四字,瞬间恢复些理智,也觉得三日便要个结果实在太过强人所难。
崇明帝指节重重叩在御案上:“那就半月!”
右相关澜臣向前半步,宽袖拂过丹陛时带起细尘,在烛火里浮沉不定:“陛下,太液池工程预期耗银二十万两,若暂辍工匠......”
“行了!”崇明帝突然挥手,案上茶盏震得晃了晃,琥珀色茶汤溅在明黄色御批上,晕开团模糊的暗渍。
他看见左都御史王廷正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想起此人上月还在御前夸赞太液池新铸的铜鹤“栩栩如生,足见太平气象”。
崇明帝的喉间涌起涩意。
“去年抚州旱灾,”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哑,“朕开了三成官仓,你们说‘需留备荒’;今年槐州颗粒无收,你们说‘动不得战备粮’。”
龙袍下的中衣已被冷汗浸透,他想起今早看过的户部账册,太液池工程耗去的白银,足够买三万亩新麦。
他究竟为何要修那太液池水榭?
崇明帝猛地转身,目光扫过满堂重臣:“圣祖御笔在侧,朕若连百姓温饱都顾不上,何谈‘爱人’?”
户部尚书澜臣书再次出列,笏板叩地时发出清响:“陛下明鉴,州府粮仓现存粮不过五万石,若再分拨......”
话未说完便被崇明帝截断:“停止太液池水榭所有工程,将原本用来建构的银钱购买粮食,一并送去槐州!”
此言一出,殿中骤起低低的惊哗,但只是一瞬,朝中又成了死一般的寂静。
关澜臣的笏板在掌心按出红痕,他抬头望着御座上那个忽然挺直脊背的年轻帝王,又想起当年在文华殿,少年皇子将“水能载舟”错背成“水能裁舟”被内阁大学士责骂的模样。
素来直言的御史中丞王恪再踏出班列:“陛下,半月已是极限,但求沿途驿站全力配合,勿再苛责办事官员。”
崇明帝望着殿外渐白的天际,想起密信里“人相食”的字迹,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才道:
“准。”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连日未眠的沙哑,“凡查勘不力者,革职;私吞赈灾银粮者,斩!”
殿中鸦雀无声,唯有檐角铜铃又起,惊飞了檐下避雨的寒鸦。
他转身时,龙袍下摆扫过“节用、爱人”的御笔,忽觉那字迹不再刺眼,倒像是先帝留在岁月里的一声叹息。
“退朝。”
崇明帝轻声说,殿门缓缓推开,冷风卷着残叶扑进来,落在御案上的赈灾奏疏上。
叶片很快被烛火映得透亮,在纸页上投下细碎的影,像谁未说完的半阙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