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顿时如同细细发丝般茂盛而又强韧,可他也隐约觉得内心深处的不安却如潮水般涌来,惊喜之余后是一丝丝焦灼在心里燃烧,继而拥上喉间,他强忍着酸甜交替的回忆,直到咽下一杯冷茶让自己冷静下来,再接着整理思绪。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安阳?为何不让惊秋告知他?今日又为何入宫?难道他一直在宫里?刚才的方向……
这一个个的疑问在心里等着被宣泄,片刻后,他得出一个结论,惊秋早就知道云嗣来了安阳,并安排住在安阳城中。前几日无生道长拒绝了和骞的请求,惊秋称他有办法,当时权当他是在安慰,没想到无生竟真的答应下来,结合刚才云嗣前往的方向,应当是去了司天监。
云嗣和司天监什么关系?他和无生道长又做了什么交易?
一个疑问牵出更多问题,可光是想怎么能知道答案呢?
于是这一夜,和骞再次夜探司天监。
没有雪的夜,星空万里,如同白昼,惊秋今日休沐,没来得及通知。羽林军近日新增了好几百人,需要重新挑选提拔,好几日没有见着虎啸人了。和骞只好只身前往。
司天监内灯火通明,和骞伏在大殿侧边,正要翻窗而入,却突然被一双手蒙住眼睛,那双手白皙细腻,指骨分明,手腕上红色念珠贴着他的耳垂,传来丝丝凉意,随后他听见身后那人调侃着道:“猜猜我是谁?”
这还用猜吗?连和骞的头发丝都已经对他知根知底了。
然而和骞却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云嗣今日进宫,自然是受了无生的邀请,他向皇帝举荐了云嗣,掌管司天监以来,无生不是炼丹就是观星,早已分身乏术,无生对皇帝也掩盖了云嗣的真实身份,只说他是远方表亲,来安阳找他求一个谋生。进宫也是云嗣的请求,那日惊秋回到安阳城中空山府,就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与云嗣商量对策,云嗣倒没有拒绝他的提议,他只怕一时说服不了无生,而帮了倒忙,故此他需要进入司天监,一是监视无生,以免他做墙头草,无生的可信度本就不高,识时务者虽为俊杰,可有时候也会见风使舵,而他的作用又相对关键。二来是大家都在宫中,也好相互帮衬。
惊秋细想了一遍,也觉得这是个极好的主意,他道:“往后主子要是怪罪大师隐瞒之事,我定当为大师开脱。”
“为何要开脱?难道你们主子不想见我么?”云嗣问道。
惊秋没有回话,只在一旁乐呵呵地陪笑。
想不想见,答案自是不必说。但要如此以身犯险的方法相见,让和骞确实难以承受。
为了将云嗣从这个局里摘出去,不知道在夜里辗转反侧多少回,暗自神伤了多少回,又当了多少回骗子,可这些,他从未表达过。因为他认为,云嗣无需知道,自然最后也无需承受。
可即是相爱的人,不管有了多少默契,在比较对方谁更爱谁这个问题,始终保持着不同见解。
云嗣那日被和骞关在山洞里的时候就想明白了,有难共当,才是相爱之人最基本的。无需一方替着另一方,也无需要为了另一方而选择迫不得已。那不是相爱,那是伤害,因为人的生命太短了,一个决定就会影响一生。
不过他也确实遇到过阻碍,特别是与无生道长相谈时,发现对方竟是个老泥鳅,油盐不进,云嗣只好搬出云真寺的身份,告知他天吾大师活着的消息,好在无生还算有些人性,念及与天吾大师同胞情分,以及当日对天吾大师所做的伤害,难辞其咎般答应下来。
可云嗣进宫之后无生就对他撒手不管了,给他随便安排了一个打杂的闲职,不准他进大殿,也不准触碰司天监所收藏的内容。云嗣倒也觉得这不是件坏事,至少可以到处走走熟悉下地形,他那过目不忘的本领,一个下午,便将司天监上下记了个遍,连厨房有几个碗碟都摸得一清二楚。
这刚从那里面出来呢,就看见一人在大半夜里鬼鬼祟祟,仔细一瞧身上还挂着把朗月剑,便知晓定是来寻他的。
上次一别,已过去好几个月,虽通着信,终是远水救不了近渴。
他有些忐忑,竟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只好将计就计干脆蒙了对方眼睛,拖到小屋,之后要做什么随便好了。
可对方被蒙住双眼后竟一动不动,不回头,也不接话。云嗣心想着这么大个人,好像拖不走啊。
正当他不知所措时,突然感觉自己手心变得湿润起来。
这…往日高高在上说一不二凛若冰霜的和大人,竟然流泪了?
他这是感动吗?还是内疚?还是在责怪?
云嗣一边忧虑,一边从和骞身后绕到他跟前,就着淡泊的光,他看见此时的和骞就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淋了很久的雨,终于来了一个人愿意带他回家,尽管他全身泞泥,破破烂烂。
这一幕,恐怕要令云嗣终身难忘。
人在没有爱的时候,是铜墙铁壁,自以为不会受伤。但一旦有了爱,铜墙铁壁便会瓦解,那些新的旧的伤疤,就再也遮盖不住。
云嗣将他带回到自己房间,关了门窗,乱飞的衣服扑灭了灯,房间中昏暗一片,只有两个人的心红得透亮。
云嗣始终忘不了和骞垂着眼流着泪的那一幕,他亲吻着他的眼角,想揉搓掉那泪痕,自始那个柔软的男子就只属于他一人。
和骞还是一言不发,将往日所有的思念都集中在此刻,无比虔诚。
天快亮的时候,外面又下起了大雪,风将窗户吹的滋啦乱响,云嗣被安排居住在司天监最偏的地方,许久没有住过人,屋内陈设早不堪重负。
两人缩在被窝里,云嗣枕着和骞的手臂,被环抱在他宽阔有力的双臂中。和骞将他晾在被子外面的手拉进来盖好,碰到手腕上那串珠子,问道:“你这珠子,是有特殊含义么?从未见你摘下来过 。”
云嗣出了一身汗,本来就想透透气,但想着天亮时就得与和骞分开,现在能多黏一会儿是一会儿。提到珠子,他干脆将手腕直接露出来,举得高高的,摇摇手腕道:“嗯···不知道,但是它很重要。”
和骞先前有时会注意到这串珠子,因为红得太耀眼,第一次见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今日仔细一瞧,这珠子确实有些特别,但跟他好像没多大关系。他茫然道:“嗯?很重要?那许是有什么过人之处,你摘下来,我瞧瞧…”
和骞刚要动手摘,底下的人像是猫被踩着了尾巴,急得差点从被窝里跳起来:“不能摘!”
“为何?”和骞问道。
云嗣却没有解释,他翻过身,捂紧手腕。这珠子大小不一,材质不一,故两个珠子之间用红色的珠子隔开来,一共十颗,所以乍一看,这串珠子都是红色的。好一会儿,他闷着声音道:“反正就是不能摘。”
也说不清为什么不能摘,反正就是不能,这是他师父告诉他的。
和骞拿过他的手,在手腕上看着那串珠子,又不死心地问道:“这珠子为何大小不一样?排列也不一样,颜色也不一样,怎么还混入了一个木头在里面?”
和骞将他的手腕翻来覆去地看:“改天我给你换副新的,你喜欢什么颜色?红色看多了也会腻,绿色不称你的肤色,还是白色好看,透亮……”
云嗣怔怔地望着他。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和骞问道。
此时两人十指紧扣,云嗣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就这样怔怔地望着他,看了他许久,又吻了他一下,道:“没有。”
天已破晓,外面的雪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冬日晨起本就艰难,何况现在被窝温暖如春。但再不走,恐怕要碰上换岗的侍卫。
“快走吧。此时你我二人都在这宫中,见面的机会还有很多。”云嗣将他紧握的手放开,虽嘴上催促着他,内心却万般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