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集中向他,虞守白笑了,他轻轻拂开赵初荔的手,走到了祖母面前。
赵初荔气急攻心,喊出“你——”的一声之后,差点跌坐在地,幸亏意娘和荷月接住了她,宫人们团团围上来,一声声殿下喊得焦急无比。
“祖母,阿娘,我有我的使命。”他是宗师弟子,不能任由邪术荡行。
“请阿娘扶好祖母,晚些我定会回府。”他目光明确,不为所动。
虞老夫人的嘴角肌肉止不住地发抖,撑了几息之后,老太太叹了一声,扶着琴娘的胳膊,无言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还有谁要离开,请速做好选择,沈家一定不会忘了各位今日的恩情。”沈尚书高声询问留在现场的人。
虞守白不走,赵初荔才缓回了心境,此刻便抽出空来讥讽道:“沈大人是要在自己的府里杀了我这个公主吗?”
意娘伶牙俐齿,立刻帮腔:“肯留到现在的人,必定都是忠君爱国之人,殿下将来一定会厚待各位的。”
留下来的人越多,沈希的麻烦就越大,就算让他成功除掉赵初荔,这些人也是要给他砌坟的。
沈尚书自然要极力劝说,希望能少一些阻碍。
现场人已经不多,心存观望的早已离开,留下的只是极少数。
然而不幸的是,这些人里面就有苏轻寒。
苏贵妃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望着这位庶出的侄儿,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姑母,现在还不到走的时候。”苏轻寒终于走了出来,一语定调。
苏贵妃立刻转身,一屁股坐下,闭上嘴,不再发声。
她心里清楚,这个当家的贵妃之位,是靠阿兄苏竑在圣人面前的分量得来的。
而苏轻寒,这个她曾经轻视过的侄儿,如今的一言一行均代表苏家。苏轻寒的意思,就是阿兄的意思,她必须听从。
苏贵妃对着沈尚书白眼一翻,再也懒得抹浆糊了。
气得沈希骤时呼吸沉重,连脖子上都爆出了青筋。
“苏轻寒!故宸妃与贵妃不睦,苏家视十殿下为敌,是众所周知的事,这个时候还跳出来维护她,莫非是你小子想当驸马?怎么,收了人家的玉腰封,就开始想入非非了?我与你阿爷素有往来,劝你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苏轻寒听完蹙起了眉尖,显然是被这些话恶心到了。
“苏家如何,贵妃娘娘如何,还轮不到沈大人开口来讲。”苏轻寒面上掠过轻蔑之色:“阿爷令我代他前来,给贵府老夫人贺寿,既然寿宴尚未结束,我又岂能中途离场?”
赵初荔也感到有些尴尬,她扫了一眼苏轻寒,正好苏轻寒也正嫌恶地望向她,视线相碰,各自调开。
虞守白冷笑道:“沈大人有些口不择言了吧,在下倒是想问一句:莫非沈大人当真要在今日,与十殿下一起玉石俱焚?沈大人不会天真到以为除掉了十殿下,你还能自保?或是能保住沈家不成?”
沈希听了却并不以为然:“虞公子远离朝堂,不知这池中水的深浅,看在虞家的面子上,在下倒是可以教一教你。”
他倨傲道:“当今圣人虽是明君,于臣子而言,明君比起昏君,反而有着更多的弱点,众人不敢轻易触怒昏君,因为昏君杀伐无常,众人只能明哲保身,而明君需要考虑的事太多了,就算十殿下今日命陨我沈府,圣人永远是圣人,而不是她赵初荔的阿爷。”
这些诛心的话,呕得赵初荔气血翻涌,喉咙里不断颤抖,她怒极反而平静,慢步走近沈希,道:“我可以死在这里,可沈大人又哪来的自信,也许最后死的是你呢?”
荷月见时候已到,立刻放出了信弹,尖利的呼啸声伴随着一阵强光和白烟,直冲天际。
“哈哈哈,有趣。”沈希这一刻已不再忌惮,他撕下了朝廷重臣端正的伪装,露出了原本的阴毒面目,瞪着走向他的赵初荔:“殿下真的要跟臣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殿下!”
叶眉蛟没来得及制止,虞守白便伸手挽住了她,两人并肩错身,相向而站,他能感觉到她平静之下的怒意,便微微用力,握住了她纤细的胳膊,侧眸低语道:“离他远一点,如今他已是丧家之犬,困兽犹斗罢了。”
此时此刻,沈希敏锐异常,闻言他纵声大笑:“丧家之犬未必是在下吧?各位请看——”
诺大的正堂院墙一周,不知何时密密叠叠爬满了手持弩箭黑衣人!
“虞公子,苏轻寒,林御史,你们还要顽固不化,跟随十殿下吗?”沈希高举双臂大喊,那声音歇斯底里,仿佛能喊来最终的胜利。
赵初荔心中大惊,脚下虚软,虞守白见状伸出手,牢牢地箍住了她:“我在这里,你怕什么!”
他转头安慰的时候,动作自觉充满了保护,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沿着颈部往下钻。
赵初荔堪堪站稳,眼里下意识地流露出对他的渴盼。
这一刻,两人的心如被同一道闪电击透!那些藏在隐秘角落的情愫被赫然照亮,彼此不由得都怔住了。
林沼禾站在他们附近,脸色只余黯淡,碍于形势严峻,他走了过来,问道:“殿下,阿嗣,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赵初荔回过神后,摇了摇头:“令影不是去捣毁他的老巢了吗?怎么还会有那么多死士赶来?难道令影出事了?”
她又侧耳听了一听,无奈地道:“信弹放出去,虎卫也没冲进来,看来是真的中了沈希的算计。”
荷月气得咒骂:“一群废物!”
意娘也忧切不已:“殿下,令影那里必定出了差错,否则不会有那么多死士赶来。”
说完,只听咻的一声,距离沈府不远的地方也有一枚信弹升空!
意娘怔了一下,观察信弹升空的景象,她立刻断定这是令影所放:“殿下,是令影赶来了,他在外面通知殿下。”
沈希带着家丁火速退到了安全地带,他将手抬起一挥,下令:“所有死士听令,瞄准敌人,射箭!”
顿时箭雨如林,朝着赵初荔等人当头袭来。
苏贵妃跳起来尖叫大骂:“沈希老贼,你看清楚再下手!”
众人纷纷寻找避身之所,那弩箭破空声凌冽,似乎能穿透血液,激发人体内最深处的战栗。
“哈哈哈哈,对不住了贵妃娘娘,在下偶有失手。”沈希双目赤红,癫狂道:“所有人听令,瞄准姓赵的,射箭!”
漱石躲在角落里发呆,忽然被一股大力扯住了衣裳,呼地一下将他带到了正堂的门柱后面,接着他又连滚带爬,被人推进了桌案底下。
代大娘从人群中现身,到了赵初荔的面前。
赵初荔藏在一根立柱后面,露出了惊诧,继而反应过来,指着她大喊:“是你!你就是那个藏在南陌书院的人,院使是被你从察渊司里弄出来的。”
代大娘回她以冷眼:“小殿下真是令人失望,带来那么多人手,还被人打得到处躲藏。”
她一边说,一边灵活地踅身,藏到了相邻不远的一道石屏风后面。
那个常年在厨司辛苦劳作的大娘,端着亲手做的馎飥,热情又胆怯地递给她,接着擦了擦手,局促地微笑。
两道身影重合在一起,赵初荔张大了嘴,半天没合拢。
苏轻寒拔剑抵挡了一阵,护住苏贵妃,也飞身来到了附近,他眉头拧紧,把苏贵妃往一架桌案底下一塞,叮嘱道:“姑母,千万别出来。”
苏贵妃身边的人早已作鸟兽散,有的被射死,有的藏了起来,比赵初荔这边要惨得多,赵初荔带来的人都在荷月和意娘的指挥下,各自找到了避身之所。
苏贵妃气得乱拍桌底:“十娘,你非要闹成这样才高兴吗!”
赵初荔没好气地喝止:“闭嘴吧贵妃娘娘,都这个时候了,您还发什么脾气!沈希有一点说得对,阿爷绝不会让朝堂陷入危难!哪怕他今日除掉我,阿爷为了平衡朝局,最后很有可能雷声大雨点小,说不定最后他沈希还能保住性命,只判一个流放千里,等到合适的时候,他能再回永安也说不定。”
苏贵妃尖叫:“本宫绝对饶不了他!”
这时她又发出杀猪般的惊吓声:“什么人?!”
赵初荔吓了一跳,为了看清楚,她索性蹲下,将脸贴到地上,轱辘着眼一看,傻了!
原来是沈音容瑟瑟发抖,正抱着脑袋跟苏贵妃藏在同一张桌案底下。
有叶眉蛟和虞守白保护着,赵初荔放心地对她挥挥手:“沈娘子,你真勇敢!”
沈音容已近崩溃,她两眼发直,不停地重复:“阿爷他疯了,疯了!”
赵初荔充满同情地看她一眼:“你家老夫人都走了,你怎么不走?”
沈音容只打着抖,缩着身子不再吱声。
苏轻寒安置好了苏贵妃,便放下之前的龃龉,走向虞守白:“咱们合力,先抵挡一阵,殿下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攻进来?”
虞守白看了一眼正堂外,死士们正在装下一轮的箭簇,他用力握住赵初荔的手,幽黑发蓝的眼镌刻在她身上,沉声道:“待在这里,千万别出来。”说完他独自走了出去。
苏轻寒被无视,血性难免上涌,可他咬咬牙,忍住了没动。
林沼禾贴着地面,悄悄地爬过来,安慰赵初荔:“别担心,阿嗣他一定能对付那只老狐狸。”
“可是外面有那么多弓弩手!”赵初荔眼眶一红,目光牢牢地锁住他的背影。
忽见他忽然挥袖抬手,赵初荔的视野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风,奇怪而强大的风,围住了这间正堂。
随着沈希一声令下,弓弩手射出的所有箭雨都被风力裹挟,在空中急速旋转。
随着虞守白手势的调动,那批疯狂的箭竟然转换了方向,一根根仿佛自己长出了意识,纷纷掉头朝着来时的方向!
沈家死士发出声声惨叫。
“怎么回事!”沈希身边的家丁也有中箭倒下的,他大惊失色:“继续射箭,射死他!继续!”
“沈大人,够了,停手吧。”虞守白站在射程中心,眉目安然。
“再射!人都死了吗?”沈希狂嚎道。
剩下的弓弩手被逼红了眼,咬牙装上箭簇,继续瞄准。
可这一轮还未下令,冲杀声便从外面传了进来。
“是令影!”意娘和荷月带着宫人们从藏身处跑出来,围住了赵初荔,扶她站起来:“是令影攻进来了,殿下,我们安全了!”
无人留意到,苏贵妃身旁的沈音容爬出了桌底,幽灵一般贴着墙根,走出了正堂。
她脸上的妆花了,密实的发髻也已散脱,硕大的珍珠簪子倒挂下来,织金的披帛胡乱裹在身上,她一步一晃,失魂落魄。
虞守白还在规劝沈希:“沈大人,胜负已定,请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
沈希怎肯束手就擒,哪怕到了此刻,依旧歇斯底里:“动手啊!射死他,你们手里的箭有何用,难道不是用来对准敌人的吗?动手啊!”
“哈哈哈哈,沈尚书可曾想到会有今日!”代大娘率先走了出来,她一步步逼近沈希,眼里染着复仇的火焰。
“你是何人!”沈希昂着首,不屑地望着面前布衣荆钗的妇人。
代大娘对他蔑然而笑:“我就是今日送你上路的人,魏冕沧之妻,甄氏。”
沈希惊愣住了,半晌眼珠子才动了动,他破罐子破摔似的冷笑一声,认出了眼前的人:“当年魏冕沧死后,你来找过我。”
代大娘听见他说出夫君的名字,脸色有一丝动容,眼泪潸然流下,她狠狠地擦了一把,道:“可是当年你没有出面见我,反倒因我贸然找上门,暴露了身份,被人追杀,正因如此,我才知道我夫君之死,定有内情。”
沈希面色惨白,闭上眼微叹了一声:“虽然我也是身不由己,但这笔账确实是我欠你们夫妻的。”
说完他倏地睁开血浊的双眼,声音暴然凌厉:“但你处心积虑害我沈家,今天就别想活着出去。”
代大娘无惧他的威胁:“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走投无路的无知妇人吗?”
她在袖中暗自起手运功,打算击杀沈希,后背却冷不丁一麻,功力被人强行截断,反逼入了她的内腑,呕出一口鲜血。
“代大娘,你虽有冤,却没少作恶,若我没猜错的话,冯照是你杀的吧!”虞守白站出来,冷声质问。
“什么?”赵初荔在正堂听见,顿时便急着要出去。
叶眉蛟制止了她:“现在外面还很危险,殿下不能出去。”
好在正堂连着院子,轩窗洞敞,说话声可以清楚地传进来。
赵初荔只好站在窗边侧耳静听。
只听代大娘惨笑数声,承认道:“是我杀了冯照。”
下一刻她已泪如泉涌:“我并不想害他的,只可惜——”
“只可惜你为了修炼邪术,受制于人,有人要你杀了冯照,是吗?”虞守白寒声道:“代大娘,你为了替夫报仇,逆天修邪,杀害无辜之人,你扮成漱石的模样杀害冯照,被姜琉看见,姜琉以为抓住了漱石的把柄,于是便去威胁,最后被漱石杀害。”
代大娘整个人陷入剧烈起伏的情绪,热泪不断狂涌,她撕心裂肺地喊道:“我是甄氏,魏冕沧之妻,不是什么代大娘!我和夫君都是读书人,当年来永安赶考的人本应有我!可家中贫寒,负担不起两个人的路费,且我是女子,不便独自出行,因此我们夫妻决定,让他先考!我留在光州守家,没想到他学问冠绝,来到永安就被恶人盯上,反倒丢了性命!”
甄氏猛地攥拳,扑向沈希:“你这狗豸!恶事做尽,今天你全家若不命绝,我就是死了,变成恶鬼也要来害你。”
沈希身边的家丁还未走光,她虽击中沈希,在他脸上留下了血饮,却也立即遭到了反扑,与数人厮打在一起。
“虞守白,替我保住她的性命。”赵初荔着急地在窗后大喊。
她话音刚落,虞守白便道:“够了!”随即出手将那几名家丁拂到了角落。
甄氏气血狂涌,肝肠欲断,伏地不起。
这时,令影带领的第一批人已经冲到了正堂,还没死尽的弓弩手被强行从墙头拖拽下去,砍刺,发出痛苦倒地的声音。
令影一边冲杀,一边一往无前,四处寻找赵初荔的身影。
“我们在这里!”荷月激动得小跑出正堂,冲他大力挥手。
沈希兵败如山倒,不禁发狂大怒,一把抢过家丁手中的利剑,竟狠狠地直刺向她。
“荷月!”赵初荔浑身一栗。
“表姐!”意娘魂不附体。
令影眼神骤变,从曲廊的另一头扑过来相救,可惜荷月离他太远,他的刀尖哪怕再凌再厉,也还差着几尺的距离。
血肉刺破的声音又闷又沉,带着鲜血的腥气,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