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方惊诧的吸气声里,惠生的脑袋咕噜噜在地上滚动,停在惊山脚前。
惊山捡起那脑袋,端详半晌,转身将那东西摔碎在地上,冷笑一声:
“傀儡术。”
在场之人的惊讶和脑袋里红白的东西一起迸发出来。
那传说里已经失落的傀儡术,即使在惊山这个时代也已经十分罕见。正如秦云徵从前所说,傀儡之术的传人早已分了两派,各自隐没山林避世而居,却不曾想,在这里还能见到踪迹。
不但离得近的点朱,将要退场的秦司游三人此刻也不能不屏息去看惠生的残躯。
兰因同样微微拧着眉头去看那被血色覆盖的死白。
只端详落在地上的“惠生”的尸体,乍看与活生生的人并没有异样,甚至似乎还在这寒天里发着热气——
但堪破它不能只用眼睛。
倘若以自身灵气去感受,人会乍然惊觉地上那个惠生与一般人不同,极易被看破,其筋骨血肉都像是丝线编织成的一般。
那所谓“丝线”和云徵兰因的灵力细丝又不同,半飘渺半凝实,像是用什么肉眼不能分辨的透明物件特制而成,穿起这具可以说是代表了世上最高妙傀儡术的杰作。
如若不是此时它已经残破,兰因几人是怎么都不能相信,这样失落的术法竟然玄秘到这种程度,那么——兰因脑海中沉浸在情绪里的思绪陡然一转——惊山是怎么知道的?!
以及,原来在史书上记载的这一段死亡,远远不是“惊山平乱”这一折的终点。
惠生借了傀儡术假死,脱身逃亡,以待日后积蓄力量卷土重来——虽然从后人的角度看他的隐秘计谋,确实都已经淹没在时间的尘埃。
那厢晦暗里,游从欢三人已经将要借法术脱身,兰因匆匆和她对视了一眼,没有见落败的沮丧,只有眉宇间隐隐压着的忧虑和一点……
掩藏不住的对聂时风消极迎战的不满。
惊山不会、不可能去对和与他们同样冠了神灵信仰的游从欢三人做什么。因此几人此时虽然心里都压着沉甸甸的事情,聂时风还有心思和她用眼神一告别。
可真切投身了惠生阵营的几只大妖远没有他们这样轻松。
这是牵系到家族和真切生死的时刻,被绑缚的几只妖此时连喘息也是负担,只是在听到惊山宣判后,用惊异和怨恨的神色去看那具栩栩如生的傀儡。
兰因一看就明白,这场金蝉脱壳不为几人所知道,他们恐怕真把这薄薄的蝉蜕当作家族和自己翻身往上爬的赌注,咬紧了牙要在这里把性命都交托出去——
而此刻的现实让一切都显得荒诞起来。
遑论这几位即使被缚着手脚的昔日小贵族即使委地,也把脊背尽力挺得直。
点朱手里捏着法器,笑着拍拍墨黑狐狸的面皮,差点叫对方咬了手,这时候惊山才轻飘飘抛来一个眼色,向点朱比了一个手势。
大约是暂时不动的意思。
点朱看见他的动作,一时萎靡下去。但惊山除去那浮着的一瞥,再也没有把心神往这里哪怕一放。
他从刚才开始,似乎就被一种深沉和压抑狠狠攥住。
既然他有这样一眼看出傀儡术的本领,兰因不相信现在这种徒劳没在他考虑范围里。
可是他自刚才就一反常态地、似乎是在发脾气地,将生着自己亲弟弟模样的傀儡脑袋摔个粉碎,这时候虽然看起来已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稍熟悉他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位年轻陛下眼睛里压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也许是长年累月、一点一滴缓缓汇在他心里的幽潭,不然他此刻为什么还要前去无头的傀儡尸身旁边,将自己的手缓缓放在他断裂的颈上?
破败的辉煌宫殿,一地碎裂的石块是大蛇雕塑的残尸,暗红色的绸布被扯下半截,有微弱的光无声地游来。一切都是晦暗的。
惊山的眉眼隐在黑暗里,惊山的呼吸隐在黑暗里,连他放在傀儡尸身脖子上手背的青筋——都被暗色所吞没。
那苍白的手上沾了一点艳红的血,鲜红随着手背筋脉的逐渐清晰,一跳。惊山从刚才开始就浸没在沉浸幻想的眼睛也随之一动。
然后是一刹那寂静,他缓缓松开手掌,转为向颈上查探。宽大的黑色袖子遮掩那脖子上被拧出的青紫痕迹,空中似乎有什么流泻出的东西又在缓慢地回收——
兰因看着黑暗里惊山脸上闪过的一点光亮,心想,他是在流泪吗。
“我为什么能看出傀儡术?”
回程的妖族座驾上,惊山似乎比来时还要淡定从容。他看了眼提问的兰因,微微一笑:
“今天这样的局面,惊山也诧异万分。某对傀儡之术的研究只是从旧藏书里得知的皮毛。”
他换了一个姿势,拿一盏热茶暖手:“对舍弟的了解却不只是皮毛。”
“我看到他、听到他的第一刻,就知道眼前的人不是惠生。”
惊山说着,笑得更深:“不然这成功未免也太轻易。如果他的傀儡能不那么急躁,或许我还能再信上三分。”
“他总是太着急。”惊山这样结尾,好像是一个天底下最温和的好兄长。
三人回到素戴宫。往后几天,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安详,惊山的人收集情报,而三人依旧闲时看雪。